乾德五年,冬至。
一辆马车行驶至宫门之外,缓缓停下,驾车的是个粗犷的汉子,留着毫无章法的络腮胡子,他一手扯着缰绳跟门口的军士打招呼:“嘿,张老弟,今天又是你当值啊!”
他们看起来显然是私交不错的模样。姓张的军士笑得十分亲切,一边走过来站到马车旁边。这马车十分朴素,他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看见了,知道马车里的人是什么身份,于是躬着腰十分殷勤地问候:“青岚姑娘好!”
马车的垂帘底下伸出一只手,艾绿衣袖衬着白皙的五指,掌心上平躺着一块玄色象牙木腰牌。那只手的主人声音沉稳平和,仿佛不带一丝波澜:“有劳张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
因为被称为张大哥,张军士的嘴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只扫了一眼那只白净如玉的手,目光连往上再移半分都不敢,立刻挥了挥手放行:“青岚姑娘慢走!慢走啊!”
垂帘于是又放了下来,车夫赶着马车继续前行,跟张军士一同当值的那位小新丁,见他满脸都是笑容,于是好奇地打听:“这谁啊?哪位娘娘的大丫鬟,竟然摆这么大的架子?”
进宫仅凭一块腰牌,甚至连个脸都不肯露,在小新丁看来,这就是很大的架子了。
“你知道个屁!”
张军士用力拍了一把小新丁的脑袋,放低了声音教训他:“这可不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大丫鬟能比得上的,青岚姑娘是在万岁爷跟前侍候的,虽然只是奉茶的丫头,但也是有名有姓的!看没看到刚刚那腰牌?那也是万岁爷给的,说是让她方便出宫办事。”
“一个奉茶的丫头有这么大的恩宠?”
小新丁顿时眼睛里泛起无比崇拜的目光,这太不可思议了。
张军士用“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的神情瞪了他一眼:“那是当然,听说就算是得宠的娘娘们,见了她都得喊一声‘青岚妹妹’呢!”
“哇!”
小新丁望着马车渐渐走远的方向,心里的敬仰顿时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下次再遇见,一定要跟她说句话。
小新丁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阿嚏!”
青岚掩着口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显然不知道她刚刚成了两个守门小兵讨论的话题。
貌似有点伤风,看来回去要泡一壶浓茶去去寒气了。这天真是冷起来了,青岚揉了揉鼻子,将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搓,这趟出宫若是真的染了风寒,怕是又要被圣上取笑身体孱弱,逼着她去陪他一同练什么长拳了。
不当值的时候,她更愿意在屋里喝茶看书,如果能再配上一碟子御厨做的茶点就更好了。可是圣命难违啊!青岚无奈地摇摇头,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手边一本崭新的《风物志》上。
拿过来缓缓翻开一页,书中夹着薄如蝉翼的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青岚盯着那字看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字条揉成一团,捻着送进口中,嚼碎了硬吞下去。
几乎是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张他亲笔写的字条,吩咐之后会稍有嘘寒问暖,对青岚来说觉得弥足珍贵,一路上都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她回回都是如此,舍不得,但又无可奈何,只等入宫之后,才不得不把字条“毁尸灭迹”。
回到紫宸殿的时候,大太监王继恩正在殿门口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看到青岚立刻一把拉住她不肯放手:“哎哟,我的姑奶奶啊!你可回来了!皇上说今儿议事之后,要留下诸位大人办茶宴,赵普大人还点了名要喝你沏的茶,你还不赶紧去准备着!这议事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散了呢!”
青岚端端正正给王继恩行了个礼,言语恭敬地答道:“王公公您别急,奴婢这就去准备。”
“快去快去!”
王继恩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来转去。皇上身边没有专门服侍的大宫女,一切饮食起居都由王继恩打理,他毫无疑问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宫中的宦官总管,而青岚只是他手下一个专职奉茶的宫女。
沉过三天的井水以竹节滤过,灌入白釉茶瓶,青岚的动作缓而不慢,将茶饼研成细末,然后依次散入数个青瓷茶盏之中。
这些事情她已经做得无比娴熟,算一算,过了这个冬天,她入宫就已经满五年多了。七年之前,她被他所救,随后便被更改籍册,隐瞒了真实姓名,而以陆青岚的身份,被送往长兴顾渚山贡茶院学习茶艺。
两年之后,正逢各省采选秀女,她因此被选入宫,自后宫的奉茶丫鬟做起,如今已经能够侍奉皇上左右。宫中看似平静,圣上御前恩宠无限,但其实云谲波诡,青岚冰雪聪明,早将一切看破,深知自己只是被深埋在这九重宫阙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尽管如此,但她一直视他为自己的全部,因为他救了她,也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分不清这份情是感激抑或是爱情,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她对救命恩人应有的报答。
“青岚姐姐……青岚姐姐?”
小丫鬟茉莉见她走神,于是连喊了两声,才将青岚的思绪自回忆中拉回来:“王公公派人传话来,说可以准备奉茶了!”
看来是前殿的议事散了,青岚拢起衣袖,露出一双雪白皓腕,拉着茉莉一起烧水沏茶。
她点茶的姿势优雅翩然,但动作极快,顷刻之间,醇白茶汤缓缓在数个茶盏中晕开。青岚挥了挥手,神色平静地吩咐道:“奉茶吧,都手脚利落着点儿。”
诸位奉茶宫女依次端了茶往前殿走去,青岚取了皇上所用的茶盏来,调了膏然后以沸水点开,眼见茶汤色泽莹亮,这才小心地端在手上,转身准备至御前奉茶去。
忽然视线里飘过一抹碧蓝衣角,却不是宫女或太监该有的穿着,那道蓝影依稀隐在屏风背后,青岚心中警兆忽现,皇宫禁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在此藏头露尾,她当场便冷喝了一句:“谁?”
疾风掠过身畔,青岚来不及反应,一股巨大的力道已经不知道从何处袭来,将她重重推到了墙上!
青岚脚下踉跄,后背撞上厚硬的墙面,硌得发痛,手中端着的茶盏当即掉落在地,瓷器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滚烫的茶汤飞溅,青岚险些发出一声尖叫,却被一只伸过来的手硬生生地掩住了口鼻!
依稀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浅淡流转,不同于青岚所熟悉的茶香,这味道更浓烈,也更富有侵略性。
四目相对,青岚的视线里闪过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面容,双眉浓黑如墨,一双杏眼浅波流转,只是脸上不带一点儿表情,冷得仿佛像一块千年寒冰。
青岚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生得真是好看,她虽是一介女子,却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及这个蓝衣男子貌美。
再然后,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受制于人,而且还害她打翻了沏给皇上的茶!
青岚虽然外表温柔,但其实性子极烈,一旦被触及底线,便会奋力反击。她自恃跟着当今圣上学过长拳,虽然功力不深,近身交战时却颇有用处,当即握拳,照着男子的小腹狠狠砸下去!
男子显然没想到这看似瘦弱的丫头能突然来这么一下,毫无防备的他,闷哼一声,捂在青岚嘴上的那只手松了松,青岚身子一低便灵巧地从他的钳制下脱身,转身时接着力道顺势又挥出一拳!
这下是正面攻击,男子又有所准备,于是接得轻而易举。
再次目光交缠,青岚的目光凶狠而充满戒备,男子的目光冰冷坦然,两人相对而立,保持着一个僵持的态势。
“你是谁?”
青岚率先发问,男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目光锐利,仿佛一把刀子,要将她整个人剖开两半。
他一身暗纹蓝衣,以金丝绲边的锦带束腰,黑发仅以一条蓝色绸带束起,整个人风度翩翩,但仿佛没有半点温度。
“青岚啊!你怎么还不……”
王继恩风尘仆仆地冲进来,一句话却硬生生咬进去半拉,那一地的碎片不说,只是正互相对峙的两人,就已经够他头痛的了。
“来人呐,有刺……”王继恩的求救声在看到男人那张绝美的脸时,再一次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男人不浅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收了手,轻巧地转身便跃向窗外,化作一道虚无的光,当即便不见了踪影。青岚刚想说话,王继恩连忙给了她一个“别多问”的眼神,顺手已经从柜子里又取了茶盏出来,死命推了她一把,怒道:“还不赶紧的,难道要让皇上等你?”
对于九五之尊来说,未能及时奉茶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尤其是在冬至茶宴这么隆重的场合。青岚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于是一言不发,赶忙又重新沏了茶,匆匆踏着一地碎片,往前殿给皇上奉茶去了。
前殿此时已经摆下坐席,宫女们奉上茶点和蜜饯果子,皇上端坐上首,次席自然是晋王殿下,王继恩口中所说的赵普大人坐了三席,其他人便按照次序一一就坐。
奉茶的宫女端上新沏的茶汤,正是青岚的手艺,赵普观茶色,又细细品味,忍不住赞道:“青岚姑娘果然好手艺,臣自上次在皇上书房里喝了一盏她沏的茶,至今念念不忘。”
晋王赵光义听见“青岚”二字,仍是一副平静悠然的模样,他手上戴了一串紫檀佛珠,颗颗圆润,品相极佳。他取了茶盏抿了一口,便顺着赵普的话往下说:“确实不错。”
“那大伙儿就随意吧,朕这儿别的没有,茶还是能管够的。”
当今圣上赵匡胤笑得极为爽朗,他少时从军,早就习惯了与将士们打成一片,不分尊卑,虽然登基也有些年头了,但还是跟以前一样平易近人。
“臣谢陛下!”
诸位大臣齐刷刷地举杯道谢,这会儿就算是不爱喝茶的,也要努力做出无比欢欣的模样来。
赵匡胤手边无茶可饮,只能乐呵呵地承了谢,又道:“不知诸位家里今天都做了馄饨没有?”
“回皇上,今天一早王妃就吩咐府里备下了,这不,逼着我连新衣都换了……”赵光义说着展开衣袖比画了一下。
冬至又叫冬节,北宋时期,与春节、中秋节一起并称一年中的三大节日,这天汴京城里家家户户要吃馄饨以示庆祝。同时,还有除尘、换新衣、摆酒宴、祭祖的习俗,宫中自然也不例外。
赵匡胤看起来很是开心,大笑着打量着弟弟的新衣,玄色素服,料子是米色“福”字暗花,看起来颇为淡雅,一如晋王其人。
“冬节是大日子,”赵普将茶盏一合,面带浅笑,似乎是不以为然地问道,“只是美中不足,未能得见德昭、德芳两位皇子。”
众人纷纷一愣,停了手中动作,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唯有二人依旧坦然,一是赵普,二是赵光义。
赵匡胤并不说话,只是眼中隐有不悦,只答:“他们二人年纪尚幼,难当大任,所以朕才不让他们出席此等场合。”
在场诸人其实都深知赵普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皇上登基之后,一直未曾立储,算起来今年皇子德昭已经年满十六,是能入朝听政的年纪了,可皇上仍然不让他出来见人。
相反,晋王赵光义深受重用,最重要的是他今年还不满三十,正值年轻力壮之时,而在朝中的势力也日渐壮大,令赵普等拥护皇子德昭的一众人如芒刺在背,担心不已。
赵普如今贵为当朝宰相,而晋王任开封府尹,双方势均力敌,所以赵普更盼着皇上立太子,以牵制晋王。
又来了……赵光义心道,这个赵普还真是烦,不过他神色未变,坦然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点,吃得颇为尽兴。
赵普不肯放弃,接话试图说服皇上:“若不历练,怎能成长?臣以为,德昭皇子今年已经十六,也是时候出来学习治国之道了。”
他仗着皇上重用恩宠,所以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
此时青岚已经端着托盘匆匆自后殿赶来,不偏不倚将赵普的一番话听在心里,她趁着奉茶的工夫,偷偷打量赵匡胤的神色,见他眼角一抹怒气含而不露,便明白皇上已经生气了。
皇上不想立太子,更讨厌群臣一而再再而三上书恳请。
天子之威,岂是常人可触犯?
赵匡胤看到青岚在面前摆下茶盏,于是目光一闪,开口道:“青岚,朕的茶为何迟了?”
青岚将茶盏端端正正摆好,然后双手合抱着托盘,走到赵匡胤面前,扶着双膝不慌不忙地跪下。
就知道,这一次罚是少不了的。
她口齿清楚,声音清亮,俯身叩首跪拜,然后从容答道:“回皇上,奴婢知罪,刚刚奴婢不小心打翻了刚沏好的茶,只能重新沏了一杯,这才耽搁了。是奴婢失职,请皇上责罚。”
她说完再次俯身跪拜,表面看似平静,其实紧握的手心里全是汗。
赵匡胤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道:“既然你知道自己失职,那就自己下去领罚吧!杖责二十,罚半个月的月俸!”
赵普的脸色一变,端着茶盏的手收紧,然后无力地缓缓松开。
青岚并没有半句求饶,只是低首答道:“奴婢谢皇上。”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十分平静。赵匡胤为人宽容大度,极少杖责宫人,此番的二十杖显然是震怒之下的重责,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赵光义咬着一块玫瑰饼,吃得津津有味。
青岚缓缓站起身来,朝着皇上屈膝行礼,抬头的瞬间,视线里划过晋王神情自若的脸,少女的眼中骤然泛起了波光,于是连忙转身,不让人看到她此刻的异样。
王继恩喊人收拾了后殿,这才赶来,结果一进来就听到皇上出言责罚青岚。
王继恩顿时变了脸色,刚想上前给青岚求情,青岚已经朝他走了过来,迎面时会意地朝他眨了眨眼,分明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他只能悻悻闭嘴。
“王继恩!”
赵匡胤朗声喝了一声,王继恩立刻连滚带爬地上前跪倒:“奴才在!”
“吩咐下去,宫中众人,各司其职,都安安稳稳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若是有违,朕必然严惩不贷!”
九霄龙吟,天子之怒,不杀一人,但却令整个宫禁内外不寒而栗。
青岚踏着众人的惶恐不安,缓步前行,平静如水。
谁不守本分,谁不够安稳,言者有意,听者自然也有心。
皇上罚的是她,但要警告的,却另有其人。
爷,这一仗,青岚帮您赢下了。
坦然地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岁月里不知道曾经回忆过多少次的画面。
十二月的汴京,天也如同今天一样那么冷。年幼的女童一身素衣,犹如一只白鸟,从顶楼的窗户一跃而下,张开双臂骤然自风中坠落!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瞬间纷纷退开,女童害怕地闭紧了眼睛,寒风刺骨,凛冽如刀锋一般,划过她的脸颊。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忽然身体一暖,温热的呼吸自耳畔蔓延开来,只觉得身子一轻,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然跌入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明明万分惊恐,可急促的呼吸却因为一双眼眸温柔的注视而慢慢放缓。
“你个小贱人!竟然敢跑,把她给我抓回来,打、打断她的腿!”
衣衫不整的男人匆匆自楼上跑下来,领着一群家丁很快冲上来叫嚣,穷凶极恶地嘶吼着将他们围住。
女童渐渐安静下来,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将她护在怀里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模样,做武士打扮,一身玄衣虽然朴素,可长相英武中透着贵气,眉毛浓黑,斜斜飞入鬓角,仿佛刀削的一般干净整齐,双目坚定有神,闪着桀骜不驯的光芒。女童见他腰间悬着一把长刀,知道此时若不抓住机会,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于是哑着嗓子,伏在男子肩头低声啜泣:“救……救命……”
玄衣男子神情一凛,圈着她肩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这才将她放下来,柔声道:“站到我身后去。”
女童乖巧顺从地往后靠了靠。玄衣男子平静地扬起下巴,目光缓缓扫过将他们重重包围的家丁,然后定格在那嚣张的男人身上。
“哪里来的臭小子,竟然敢管本公子的闲事!识相的快滚,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男人认为自己以十敌一,胜券在握,又自恃身份尊贵,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玄衣男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言不发,只是忽然抬手拔刀,动作干脆利落,手起刀落,只见血色飞溅,男人忽然惨叫起来,右手紧紧按着耳朵,指缝不断有鲜血渗出,众人尽数大惊失色,害怕地往后退出一丈远。
一只带着血的耳朵跌落在地,男人哭得声嘶力竭,家丁们全都呆住了,不知道是该上前替主子报仇,还是该当即逃跑。
女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抬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玄衣男子收刀回鞘,脸上全然没有半点修罗肃杀之气,平静得骇人。他转过身低下头看着她,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明明挂了泪痕,可眼神却坚定决然,澄澈明亮。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将捂着嘴巴的手放开,虽然声音青涩沙哑,语气却不慌乱,一字一顿,答得清清楚楚:“回恩公,我叫李秀儿。”
“这名字不好,”玄衣男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问,“你家在何处?”
女童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悲伤:“我没有家了。”
脑海里关于家的记忆,只剩下那一场烧尽了整个李家府邸的大火,熊熊火光吞没了她所有的亲人,唯有她被母亲事先交给了管家照看才得以幸免。所以她只是被当做了府中的仆役女眷,被宋军押回了汴京,准备充入教坊为婢,而险些被人凌辱,她奋力反抗,甚至不惜从楼上一跃而下,却恰好跌入他的怀中。
玄衣男子眉心紧皱,薄唇抿出一道弧线,沉思片刻,终于朝她伸出手去:“你可愿意跟我走?”
女童被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蛊惑,顺从地迎着他的目光点头,伸出小手颤抖着送进他的掌心。
那是一双带茧的手,握刀时英武有力,挥刀时毫不留情。谁也不知道这只手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在旦夕之间。
这时候人群骚动起来,带刀官差匆匆赶到,一见这个场景当时就呆住了。鲜血满地,玄衣男子一手牵着年幼的秀儿,立于重重围困之中,面不改色。
“赵公子,这是怎么了?”
一个官差认出满脸鲜血的男人来,于是语气都跟着恭敬不少。
“这……这个贼人,要劫走教坊的贱婢,还……还……哎哟!”
赵公子疼得说不下去,又觉得气愤不已,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那人活活咬死才解恨。
“赵姓子弟,就能恣意凌辱充入教坊的婢女吗?你当街撒野,这只是一点小小教训而已……”玄衣男子说到此处冷哼一声,也不多做解释,随手从怀中取了一件什物出来,丢给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官差。
官差诧异地将那什物接在手里,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牙齿打战,只是盯着玄衣男子,半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下次再让我遇见你这般仗势欺人,就不止是削掉你一只耳朵这么简单了!”
他看向赵公子,目光一寸一寸往下,直直定在他的胸口要害,冷然丢下这么一句,便牵着女童转身离去。
可怜家丁们见官差都怕了,更是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动手,赵公子面目狰狞地挪上来正要质问,就见那官差双手捧着一块象牙令牌,上面端端正正刻着“延宜”二字。
“这、这、这是……”这下连赵公子也吓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这虽不是官府令牌,却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下间,以“延宜”为表字的唯有一人,便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天子亲征李重进未归时,奉命代为监国的开封府尹赵光义!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亲,年仅二十,位高权重不说,处事的雷霆手段也是朝内皆知,甚至还有坊间传言说,当今圣上在陈桥驿兵变夺位登基的一番谋略,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赵光义一手牵着秀儿,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秀儿这名字太过俗气,又显得娇弱了,”赵光义将秀儿抱上马车,拍拍她的小脸,嘴角一抹从容自得的笑容,“你现在既然跟了我,那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就叫……”
他目光一闪,略微沉思,这才低声道:“青岚。”
青为苍翠,山风为岚。
就如同他初见她时,那满眼澄澈明亮的神采。
秀儿将眼睛眨了眨,一双眸子清澈透亮,泛着皎洁的光。她盈盈下拜请安,神色恭敬:“青岚见过恩公。”
“不必喊恩公了,在我这里,没那么多礼数,你就跟他们一样,喊我一声‘爷’便是了。”
赵光义挥了挥手,年轻的男人英俊潇洒,看得青岚几乎移不开目光:“青岚,既然你认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么,你可愿意帮我办一件事?”
青岚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看着赵光义眼中的那团火光,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
她知道,其实那时候自己根本无从选择,那个凭空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她不想今后的人生都生活在教坊里暗无天日,既然他说可以带她走,她便全然相信了。
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对天下,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青岚被两个太监牢牢按住双臂,抵在长凳上,厚重的棍子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像是五脏六腑都要挪了地方,她将衣袖咬在嘴里,死死撑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一、二、三……”
太监尖声尖气地拖长声音数着,在青岚听来,却仿佛在九霄云外一般。
重击之下,一开始只觉得痛入骨髓,但后来便再感觉不到疼痛,豆大的汗珠布满青岚的额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她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津津湿漉漉,气息微弱。
此刻紫宸殿里,晋王应该依旧谈笑自若,赵普也不会再提起皇子德昭,皇上会吩咐其他宫女添茶,说不准还会问起各位大臣家里过冬节时的趣事。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唯有殿外那一声声尖厉的计数,那一下下责打在身体上的重击,证明了她的存在,更预示着一场惨烈的夺位之争,正缓缓拉开序幕。
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场病啊!恍惚间,青岚迷迷糊糊地想了许多,最终化作心中的一声叹息。
从她选择将手伸向赵光义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结果一定会是这样的。
一枚棋子,就只能坚守一枚棋子的命运,想要不被舍弃,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天空开始飘起小雪,伴着阵阵寒风。汴京的冬天冷得刺骨,青岚的一身冷汗早就化作了冰,洁白无瑕的雪飘落在殷红的血痕上缓缓融化,白的苍白,红的刺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面色苍白,远比雪的颜色更淡。
蓝衣男子的一头乌发在风中被吹得凌乱,那张绝美的脸上仍是冰雪一般的冷漠,似乎连落在他发间的雪都会结冰。他双手负后,立在宫殿的屋顶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像是一个影子、一阵冷风,又或者是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刚刚他只是口渴,找不到酒,便打算去找杯茶来解渴,没想到却碰巧被她发现了行踪。性子倒是很烈,被打成这样都不肯吭声,蓝衣男子用手轻轻蹭了蹭之前被青岚拳头打到的小腹,而且手劲也不小,他默默地想。
原以为她已经死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她。这么多年,她长大了,也变了许多,甚至连名字也……蓝衣男子沉默地看着二十杖打完,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仿佛已经在风里冻成了一尊冰制的雕像。
王继恩早就暗中吩咐了小宫女茉莉连同两个太监,一起来接青岚回房,青岚此刻已经昏死过去,毫无知觉地任人将她背在背上,任凭一路颠簸都没有再醒过来。
茉莉立刻打发太监去御药房领了伤药,自己打了盆热水,准备帮青岚换衣上药。可青岚的衣衫已经和绽开的皮肉粘在了一起,血肉模糊。茉莉胆子小,见了血就已经晕了一半,手伸出去颤抖了半天,硬是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下手。
此时忽然有人破门而入,茉莉吓了一跳,来人是个蓝衣男子,披墨色披风,相貌极美,但一双眼睛里闪着寒冰一般的光芒,被他瞪了一眼,茉莉觉得自己的手都凉透了。
这人她从未见过,也不是侍卫、太监的打扮,而且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闯入宫女的房间,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妥之处。
“你是谁?你怎么敢……”茉莉刚想质问,却被他森冷的目光直接硬逼了回去,男人连解释都没有一句,上前查看青岚的伤势,眉宇稍稍皱起,又很快平复下来,一边挽起衣袖,冷冷地朝着茉莉吩咐:“剪刀!”
他的语气虽然冷漠,但是却有种让人难以抵抗的威严,茉莉知道他没有恶意,而且主动出手帮忙,于是连忙取了剪刀过来,看着他接过去,两下就剪开青岚背部的衣衫,然后又朝她伸出手:“帕子。”
茉莉战战兢兢递了帕子,男人却没接,而是指了指水盆:“蘸湿了。”
把水绞到半干,男人接过湿帕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等到凝固了的血迹化开,这才将衣衫一点点揭下来。青岚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声,似乎是觉得痛,身子动了动想躲,但还是被男人一把按住。
青岚的后腰以下此刻血迹斑斑,皮开肉绽,显得狰狞恐怖。
男人却面不改色,一声不吭地帮青岚将伤口擦拭干净,然后自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洒了伤药在她身上。受了杖刑不能坐卧,只能趴着,男人让茉莉取了个枕头,帮青岚垫在身下,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不敢盖住伤口。
已是深冬,屋里格外阴冷,仿佛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凉气。
他倒是不畏寒冷,可这娇小的女子却显然不能。男子想到这里,于是抬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小心地盖在青岚身上帮她御寒。然后又看了茉莉一眼,小宫女胆子本来就小,被这冷冰冰的一眼看过去,顿时魂都吓去了大半,冷汗涔涔地流出,大半个身子都缩到角落里去了。
青岚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上一刻还被放在火上烤,下一瞬间就被扔进了结冰的深湖之中,忽热忽冷,备感煎熬,她忍不住在昏迷中呻吟,仿佛幼小的野兽一般痛苦地呜咽着。
半梦半醒之间,只见一个儒雅的蓝影在眼前闪动,仿佛是大雪之后初见晴空的蓝天,虽然寒冷刺骨,可那颜色却美得动人心魄。
“秀儿……”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人的舌尖仿佛有万分柔情轻颤,可在唇一张一合之间,便化为一片寂静。
是谁?谁在喊她?
那已被她丢入岁月深处的名字:李秀儿。
扬州的深冬,并不如汴京这般寒冷刺骨。
乾德元年的九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起兵反宋,圣上命石守信、王审琦等诸将领兵平叛。十一月初八,宋军自泗州登岸,三日后,天子亲临扬州城下督战,李重进被困数日,弹尽粮绝,最终选择在都督府中放火自焚。
那一场大火烧了数日才熄灭,巧夺天工的园林楼阁化作一片残垣断壁,李重进与妻儿更是尸骨无存……
青岚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母亲带着泪痕的脸在火中楚楚可怜,她朝着自己伸出手,却仿佛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恋恋不舍地一遍遍唤着自己的乳名:“秀儿,秀儿……”
“娘亲……”青岚哽咽着想要挣扎上前,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秀儿,你要好好地活着……”眼看着火舌将母亲一点点吞没,青岚只听见她带着哭腔的低语,“你已经许了亲,可惜娘……看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娘亲!”
青岚惊呼一声,满头冷汗自梦中惊醒,也许是动作太大,触及了伤口,痛得她几乎当场背过气去。
王继恩人还没到眼前,声音倒是先到了:“哎哟,姑奶奶哟,你可总算是醒了!”
青岚缓缓撑开眼睛,王继恩那张滚圆的大白脸已经凑到了跟前:“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青岚勉强朝王继恩笑了笑,这才敛目打量周围。记忆中,在她昏迷时,曾经看到一个蓝影在身边出现过,可此时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这位白胖的王公公之外,哪还有什么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失望,只是不动神色地藏起了情绪,只将目光又转向了王继恩。
“有劳……”青岚原本想撑起身朝着王继恩道谢,可只动了一下便又痛得趴下了,“王公公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王继恩笑呵呵的样子就像个大白馒头,“太医院的沐大夫过来看过了,说是只要高烧退了,人醒过来了,就没什么事儿了,只要静养就好。你可不知道,你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啊!可把我吓得哟!”
两天两夜……原来自己睡了这么久。
青岚略微失神,目光散乱一瞥,却见到身上盖着的黑色披风,忽然愣住了。
她伸手摸了一下,厚重柔软,显然是男子所用之物。
“王公公,这是……”青岚心中一阵激荡,忽然浮现出某个人的影像来,虽然她知道他不可能会来,可心中仍然忍不住奢望。
王继恩神色一紧,连忙摇手:“姑娘就别问了!”
在宫中,有些人,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这个道理青岚自然懂得。既然王继恩一副“此事不可说”的紧张模样,她便也就不问,只是心中已有定论,那人必定不是晋王赵光义。
蓝衣……青岚将眸子敛下来静思,当日在紫宸殿后殿那冰冷却绝美的脸忽然涌入脑海,蓝衣锦带,一身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那个画面,她与他目光交错,互不相让。
难道是他?想起王继恩那日闪躲而顾忌的眼神,青岚的心中越发好奇起来。
这般神秘、这般冷傲,他,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