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球
“绿柳镇有三害：山贼，蚂蝗，释惊天。”
释惊天入选三害时，只有八岁。
那年，在学堂，他从几名同窗的小声议论中听到了此事。他一下就火了，立刻起身嚷嚷了起来:“谁说的，真是欠揍！”
身旁的同窗柳二胖听了，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别吵醒了先生。否则先生又要打你手心！”
先生睡着了。
人一老，瞌睡就多，再加上春困袭来，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全无抵挡之力。但先生有办法，他会让孩子们默记生字，自己则趁机偷闲打个盹儿。每当这个时候，孩子们便开始轻轻的说笑，懂事如他们，自然会把声音压得很低。
可释惊天极其例外,他掏出了一挂鞭炮，用火折子点着后丢到了先生的书桌上，坏笑道：“我爹花了三吊钱，让你教我读书识字，你却自己偷懒打盹，你给我醒醒吧！”
“啪！啪！啪！”
先生年事已高，气虚体衰，那禁得住如此的折腾。他“呜呼”一声后仰靠翻了椅子摔倒在地，接着四肢冰凉，气息微弱，险些当场给吓死……
许久之后，他才渐渐缓过了劲儿。
那天，先生终于明白了：别的孩子来学堂是读书的，而这第三害释惊天，是来学堂催命的。这次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拿出那从来都打不疼人的戒尺，他默默的把释惊天请出了学堂。一声叹息之后，他“咣当”一声关紧了学堂的门。哀大莫过于心死，释惊天在学堂待了一个月，先生在他身上哀了一个月，这天，先生终于心死了。
每当踏出学堂的门，释惊天必定会笑得灿烂如花。眼前一派春色，暖风拂面，路旁杨柳新绿，这才是属于释惊天的世界。释惊天“呜嗷”一嗓子冲向路边刚栽植的小树，三脚两脚便将一棵揣倒在地，几下便折出一根木棍在手。这木棍是孩子梦中的宝剑，足可以把他想象中的妖魔鬼怪砍得哭爹喊娘。
释惊天有了手里的木棍，就乱叫着在大街上撒欢而去，惊散了鸡鸭无数，引来了狗吠声声。
全绿柳镇中敢对释惊天叫的狗已经不多了。今天他碰到的是猎户老刘头家的那头大黄。释惊天与它对阵几次，竟然没占到便宜。
如今一人一狗路上相遇，真是冤家路窄，释惊天立即下了黑手。他骤然弯腰将块石头抓在手中，一抬手便丢了出去。那石头狠狠打在了大黄的鼻头。大黄哭号几声，夹着尾巴就跑。狂奔中，它不忘回头看看释惊天是否杀将过来，它那饱含恐惧哀怨的眼窝中，落下了泪珠颗颗。
好在今天大街上少了些玩尿泥的孩子，否则释惊天还能引出更大动静。
一番祸害后，释惊天不敢回家。这个时间回家，他爹释怀来一定知道他逃学，少不了狠狠揍他一顿。他眼珠晃动了几下便有了主意，随即径直走进了“无心当”。
“无心当”是家当铺，“无心当”的老板叫铁无心。
“打劫！”释惊天一进店门，便是一声大喝。他张牙五爪的做出了强盗模样，手中挥动着木棍，就像挥舞着染满了鲜血的大砍刀。
铁无心正在柜台前端详一只玉球，突如起来的叫喊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他目光落在门口，发现是天天来玩耍的释惊天。铁无心立即明白这孩子是来扮演强盗打劫，并且他也入戏颇快，他立刻两支前臂交叉护于胸前，脸上浮出一副恐惧的表情，口中惊叫道：“要钱给钱，好汉饶命！”
“快把好吃的交出来，否则定叫你人头落地。”释惊天向前逼近一步，手中木棍直指铁无心，眉头紧皱，眼中似乎要迸射出火来。
“今天打劫好吃的？”铁无心险些笑场。他却忍住了，随即从怀里掏了掏，最终掏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口中说道：“这是沙漠出产的蜜饯，饶命啊！”
“有蜜饯！”
“咣当”一声，释惊天丢了手中的木棍，脸上的凶恶之态尽去，化作了一脸的迷醉。他几步上前，把纸包接在手中，扯开了个口子，抓了一块就往嘴里塞。那是一包什锦蜜饯，提子，雪瓜，红果，花花绿绿的让人按捺不住。孩子迷醉了。
很快，释惊天便被甜的笑出声来：“嘿嘿，谢谢大叔。”
铁无心笑呵呵的用手抚摸了释惊天的小脑袋，问道：“小恶霸，这时辰你应该在学堂呀，怎么有空来大叔这里？”
释惊天的嘴里已经塞满了蜜饯，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却又把一颗蜜饯揉进嘴里，才勉强挤出了两个字：“你猜！”
“我还用猜？不是逃学，就是被先生轰出来了。”
“果真都瞒不过大叔，嘿嘿。”释惊天咽了一口，道：“不过这次，先生肯定死心了，我的计划可以实现了。”
“什么计划？”
“秘密。”释惊天嘿嘿一笑，忽然指着铁无心身旁的那个玉球道：“大叔，这是你新收来的物件？”
“绿柳镇可收不到这样的宝贝。”铁无心一本正经道：“这东西名叫天球，据说是元功祖师扶摇仙人的遗物。此物放曾在流云山圣地门前的法阵内，据说碰了能带来好运。还据说有缘人摸了此物，圣地之门就会打开。只要进了圣地，嘿嘿……可惜的是，几千年来有缘人一直没有出现，圣地的门也没打开过。后来有人破了法阵，盗走了天球。因为这东西，天下可是刮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好在大叔功法无敌于天下，结果宝物就被大叔得到了。”铁无心背起双手，脑袋微微扬起，目光透过门口落向远方的天际。
“切！大叔，你就忽悠我吧！”释惊天不屑道：“惊天小虽然小了，可是不傻。你这里有本《玉石初编》，我可是看过几页的。辨别玉器要看是否浓，阳，俏，正，和。而你这玉球的色彩暗淡，玉中杂质颇多，甚至还有几道难看的黑色脉络，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再说那天你盯着柳木匠的媳妇看，柳木匠打你你都不敢还手，你还无敌于天下？”
“你看了《玉石初编》……”铁无心的嘴巴咧的老大，似乎因为伎俩被个小孩子轻易戳穿，他脸上泛起了些许尴尬。
释惊天点头道：“恩，依书中说的鉴别之法，此物必定是个赝品。”
“研究了十几年，各种办法用尽了，也没参透这东西的奥秘，所以，”铁无心眼中忽然泛起了无边的落寞，道：“大叔我也是这么认为。”
“研究十几年？忽悠，接着忽悠……”
铁无心笑着摇了摇头，抱起玉球放到了当铺西侧的桌子上。这里都是些死当的东西，人们急需银两时候，便会将东西死当，东西是无法赎回去的。铁无心会把死当的物件统统放在西侧的桌案上，希望有人看中了买走。这桌案上已经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书籍杂物。如今，又多了个赝品天球。
看来，铁无心是准备把赝品天球卖掉了。
释惊天喜欢在这张桌案上翻翻，找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看。这些书多是带着插画的，比如《聂隐娘》《大铁椎传》等等，都是释惊天的最爱。
铁无心闲来无聊时便会教释惊天认识几个字，几年来，在铁无心的引导下，释惊天识字越来越多。铁无心会时不时丢几本仙侠轶事给他，却从来不给他看圣贤书，还忽悠说：“书里都是放屁！”
那时，释惊天与铁无心是无话不谈的。如今释惊天已经八岁了，他已经不穿开裆裤了，他的心中也开始有了秘密，也不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能被忽悠的孩子了。
铁无心摸了摸腮帮子上的胡茬子，感慨的叹了口气，坐回柜台上噼里啪啦的打起了算盘。
释惊天照例在西侧的桌案上一阵翻腾，想找本闲书看看。他逃学的时候，闯祸的时候，经常躲到无心当。这西侧的一方桌案旁，时不时会变成他的禅静之所。
可是今天，他一本想看的书都没找到。他便把目光落在那个天球上。狗食盆大小的天球，静静的摆在一堆器物里。斑驳的玉球，黑色的脉络，似刻进了无边无际的沧桑光阴，化作澎湃的吸引力迸发而出。
天球也许在等待着什么，等了几千年。
“这本就是赝品嘛！”释惊天自言自语着，慢慢伸出了他的小手。
“轰！”
那时铁无心正在低头算账，忽然被一股奇异的力道掀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重重摔落在地。
一道光晕迸发而出，如同叶落湖中荡起的涟漪，从祥和宁静的绿柳镇中扩散开去，蔓延到了十里外，才渐渐化作了点点星光消散无形。
那一刻，人们似乎都失去了知觉，恍惚间感觉身似浮云随风飘荡，世间万事万物皆变成了虚幻。那一刻，空中瑞彩千条，霞光万道，如同仙人临凡，天籁奇景，美不胜收。那一刻奇景一现即逝，等人们从恍惚中转醒，眼前仍旧是派春和景明的大好时光。
见到此景的人都是绿柳镇的寻常百姓，自然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心中所想，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多是蝇头小利衣食住行，幻境再好，终究不能当饭吃。于是，浮想联翩后，继续各忙各的去了。顶多，在茶余饭后会有人神叨叨的说上几句，却始终不明所以。
无心当就像遭了灾。木质家具化作了碎屑，瓶瓶罐罐粉身碎骨，所有书籍变成了飞沫，好在房子比较结实，屋顶掉了些许灰尘后，晃了两晃，终究没有塌下来。
铁无心一骨碌爬了起来，身上竟然一点伤痕都没落下。他急忙四下观瞧，只见屋中烟尘弥漫，根本看不清东西。
“这是什么情况？”震惊之余，他还在纳闷。
尘烟稍落，当铺内空空荡荡，所有家什器皿化作了满地的碎屑，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无心当死一般的沉寂。释惊天倒在灰尘之中，一动不动。
“惊天！”铁无心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赶忙上前抱起小恶霸，将右手两指搭在释惊天的脉搏上，片刻后，他稍稍松了口气，道：“还好，只是晕了过去。”
他眼珠突然急速了晃动了几下，惊诧道：“莫非，是这小子引发异象……”他急忙朝四下打量，却见地上全是碎屑灰尘，没有了天球的影子。
“难道天球是真的！”铁无心想着想着，忽然抱着释惊天嚎啕大哭：“天球……我的天球哇！我的十几年光阴呀……‘猜不透’你这个老东西，怪不得你让我抢了天球来绿柳镇，还说别人找不到，原来你娘的又在算计我……”
飘落的尘烟把铁无心弄得灰头土脸，热泪在他脸上很快冲出了两条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