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奴梁儿
云京西市外的大街旁,奴隶行的木头囚车毫无遮掩的暴露在阳光之下,应和着来自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气,让人有种好似整个灵魂都热的要从头顶蒸发出来的错觉。
狭窄的空间里密不透风的塞着十几个女孩子,牲口般的囚禁在一处,时不时有过路的男人用目光在这些待价而沽的女孩子们身上打个弯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梁儿被挤在囚车的最边缘,小小的身子壁虎般紧紧的贴在木栏杆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要被挤的散了架,努力仰起的头和不住开合喘气的嘴像极了浅滩上快要渴死的鱼。
她努力的睁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低的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身一旁在棚子里一边喝着茶一边扇着扇子的中年男人道:“那个……马老板,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男人正是这家牙行老板,梁儿一家遭逢大难,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而她则和其他的女眷一起判为奴籍,几经辗转落在牙行老板马元良的手上,这会儿正待价而沽。
马元良听见声响微抬了抬眼皮,是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这天气热的人不想动弹,却还是转过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所及处,挤得满满的囚车里,女孩子们挣扎着,哭喊着,像极了滚烫热锅里的沸腾的水煮鱼。却有一人突兀将小小的脑袋从栅栏的缝隙里钻出来,伸长了纤细的小手朝他喊,虽然满脸被晒的通红,眼眸却是亮的出奇,脸色的神色较之其他人也是超乎寻常的镇定。
这个女孩子,马元良是有印象的,与其说是乖巧倒不如说是有点傻。瘦瘦小小的一个人,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相貌也并不怎么出挑,却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叫人一眼望不到底。
若是旁的人,从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小姐沦为被人买卖的奴仆,早哭爹喊娘了。可她自从到了他手上之后,没哭过一声,没闹过一句,也不知道是真的傻,还是看的太明白。
马元良瞧她仰着头的样子有趣,将手上的茶碗抬了起来,有意思要成全她一口水,谁知他的茶碗刚端起来,挤在人堆里几乎昏死过去的一个人却突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过于艳丽的眼眸,睁开的瞬间似璀璨琉璃,此刻却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梁儿:“三妹!你……你怎么能求那个要发卖我们的狗贼?做人要有骨气……爹爹的教诲你都忘了吗!我们就是死,也不能求那些人……”
马元良抬首望去,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的,只见那女子容色出众,身姿纤细如兰草,此时蔫蔫蜷在角落里,越发显的身段窈窕,因着烈日的灼烤,欺霜赛雪的肌肤染上一层红霞,配上那似嗔还怒的表情,真当得国色天香二字。
这女子叫黄毓莞,是梁儿同父异母的姐姐,那场大难之后阴差阳错的和梁儿一同被送到了云京。
梁儿有些懊恼转过头,望着即使虚弱但仍旧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大姐,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沉了下去。
从黄家被抄家之后,这个女人就一直三妹三妹的叫着她,全然不问她愿不愿意,好像她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似的,但其实梁儿觉得自己和她并不是很熟。
梁儿是姨娘生的庶女,嫡庶有别,和大夫人生的黄毓莞没有可比较的地方。更因梁儿的娘亲是奴婢爬的床,虽然生下梁儿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到底是大夫人心疼的一根刺,府里的丫头嬷嬷们总是防贼似的防着她,生怕自家小主子沾染上她半点气息。
可以说她和这位大姐除开那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外,一年见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好意思来管她的事情。
梁儿存了心思不想搭理黄毓莞,也便拿她的话当耳旁风,那马老板却是将这些话听了个十成十。他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原本抬起的茶碗又重重的搁了回去,晃荡出一圈水花洒了满桌子茶水。
“我说这位大小姐,您是不是忘了你老子是怎么死的了?一个因为中饱私囊、贪污受贿被砍了的罪臣之女,还谈什么骨气和教诲,没得把你妹妹给教坏了吧!”
黄毓莞一听这话却像炸了毛的猫一般挣扎着要从囚笼里站起来,却忘记了囚笼的顶部被铁链锁着,一脑袋顶在铁索上撞的头晕眼花,一下倒在了梁儿的身上。
梁儿不动声色的将黄毓莞从自己的身上扯下去,便听得黄毓莞扶着被撞疼的额头,气息不稳的申辩:“不许你说我爹爹……你没资格说我爹爹……”
这场面这一路来梁儿见的太多了,实在不想费心思多看她一眼,目光只望着那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茶水,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原本空洞的眼底透出一丝青色的光亮来,恨不得扑过去将那碗茶抢在手里。
她努力的挤出一抹笑意,喘着气对马元良道:“马老板,我姐姐她不懂事儿,您别跟她计较,还是给我碗水喝吧……若是渴死了我就卖不出去了。”
“你!”黄毓莞气的发抖,刚刚还像要死的人,立刻变挣扎着要爬起来给梁儿讲什么叫气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
梁儿却先她一步开口道,她黑沉黑沉的目光淡淡的落在黄毓莞的脸上,烈日当空竟叫人凭空生出一丝凉意来,只听她幽幽的道:“大姐,一个死人的气节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人生在世,还是得识时务呀。”
马老板本想发火,见梁儿这样小的人儿竟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忍不住直乐,拍着桌子道:“哈哈,你这丫头倒是通透!”
他笑了一阵,然后才转头对一旁的青年道:“这几个丫头资质不错,宇文府的孙大管家昨儿个传话要来买人,你去一人喂她们一口水喝,别到时候蔫了吧唧的影响卖相。”
那青年应了一声,提了茶壶端了碗去给关在笼子里的十几个女孩子们喂了水。梁儿一马当先一把抢过那青年手里的茶碗,一口气将那碗茶灌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惊的那喂水的青年直道:“慢点,慢点……”
笼子里的其他女孩子见梁儿抢了茶碗,都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般,纷纷扑了上去,有用手抓的,有用脚踹的,更有用牙咬的,好容易将那茶碗抢在手里,又被另外一个人抢过去。
梁儿索性解了渴,用手护住脑袋身子紧紧的缩成一团,任由拳脚落在身上也一声不吭。
那喂水的青年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恼怒,重重的在木头囚笼上踹了一脚发出巨大的声响,震的整个囚笼猛地抖了起来:“抢什么抢!一个个来,不然谁都不用喝了!”
女孩子们畏惧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这才安分下来,青年抬手将茶碗夺在在手里,倒满一碗递进去,如此反复,不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就都喝完了水。
那青年收了碗,瞥见还伏在角落里半死不活的黄毓莞,倒了一碗水递过去,却是出人意料的温和:“这位姑娘,喝点水吧?”
谁知黄毓莞却不领他的情,嫌恶的将头偏过去,冷冷的望着那喂水的青年道:“谁要你假惺惺!我就是渴死也不会承你的情的!”
喂水的青年被黄毓莞一阵挤兑,脸上有些挂不住,显出一丝奇异的潮红,咬着牙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梁儿喝完了水,脑子也变得清明了些,瞧见这一事态,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还是皱了眉头对那喂水的青年道:“这位小哥,劳驾您给她灌下去,我姐姐性子倔,说话也是没个轻重的,但毕竟还得往出卖,您多担待些了。”
“灌?”那青年闻言微微一怔,倒没想过梁儿一个做妹妹的会说出这种话来,垂首瞧见黄毓莞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一时不知竟像不知道从何下手,踌躇了好半天才抬手扣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往后仰,把盛满茶水的碗对着她的樱桃小口往下倒。
黄毓莞万万没想到梁儿会叫人灌她水喝,一时气的满脸通红。想起自打黄家出事以来,她时时刻刻牵念着她,生怕她受了一点的委屈,可她却冷冰冰的连句话都不愿意跟她说,黄毓莞只觉得满心荒凉。
喂水的青年见她发愣,趁机将水往她嘴里灌,黄毓莞被那水呛了两声,随即便也咕咚咕咚把那碗茶喝了下去,丰满的胸口被茶水打湿不住的起伏着,瞧的那喂水的青年面红耳赤,眼见那茶碗见了底,慌忙松开扣住她下巴的手退了开去。
黄毓莞喝了水,先是愣愣的坐着,失了魂一般,然后竟咬着牙落下泪来,恨恨的瞪着青年和马老板的方向痛声道:“今日之辱,我黄毓莞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辱?梁儿转头瞧着大姐悲痛欲绝的模样,有些好笑的想,你恐怕对辱一无所知,但这些事情和她没什么相干,怎么都不该由她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