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此季非那季
光绪廿九年,1903年,初夏。苏州。
彭家宅院里,一对仆人夫妇怀抱刚出生的婴儿,哭倒在主人脚前:“老爷,小小姐她、她难产……去了!”婴儿仿佛也听懂了人世的坎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爷浑身一震,转身背对而立,沉默良久。“啪”一个装着银子的布囊扔了过来。夫妇俩大惊,抬头看着主人。一脸铁青的老爷侧着大半个身子道:“去,回你们老家吧,这辈子再也不要在我眼前出现。”
夫妇俩惶恐地对视了一下,拿了钱袋,给主人磕了头,抱着孩子慢慢离去。身后飘来老爷的喃喃自语:“死得好、死得好……”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2月。杭州。
窗外,西溪的梅花竞相怒放;方桌上铺着柔软的被褥,一双婴儿幼嫩的小脚褪去了鞋袜,欢快地在空中曼舞,屋内荡漾着婴儿咿咿呀呀的欢笑声。突然,一只手握住了小脚,另一只手拿着针朝脚后跟轻轻刺去。欢笑声旋即变成了哭闹声。可哭闹与挣扎并没有令握针的手停顿,一针、一针、又一针……上过色后一朵五瓣粉色小花出现在脚后跟上,恰似刚从屋外枝头摘来。
宣统二年,1910年5月。上海。
灵巧的玉手飞针走线,红缎子上绣的是幅传统的百子图……
一双戴着两枚嵌宝戒的男人大手接过一只八宝首饰盒,随着盒子徐徐打开,红缎子百子图内衬上,一枚硕大的钻戒发出璀璨的光芒。大手轻轻取出钻戒细细把玩,指环内侧一行神秘的外文字母和数字赫然在目。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新落成的许家集教堂响起了做弥撒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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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9月20日,上海。
法租界西边的雷上达路一派阴郁。两旁林立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地把这条路盖成一条树荫的拱廊,见不到天日。季世轩徒劳地抬头仰望,即便目光能穿透厚厚的枝叶,见到的也只会是满眼的阴霾。
上海,成年以后呆得最长的地方,季世轩几乎认识每条大街小巷,却依旧不太喜欢。比如这夏天的闷热阴沉,压抑得几乎窒息;又比如被各国风格的洋房院墙一小段一小段分割殆尽的雷上达路,像是这座城市的微缩版。
风雨飘摇中,上海成了一个无主的巨大宝藏,令各路人马垂涎,甚至包括浪迹江湖的偷儿都趁虚而入,大展身手。瞧,连高档住宅云集的街区,粗大的法国梧桐树干上也极不协调地贴上了捉拿大盗的悬赏启示。
坊间早有传说,大盗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专偷有钱人的字画珠宝。也有说他擅长易容术,称之为百变神偷。还有的说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人搭档,甚至更离谱的说是一男一女雌雄大盗。每每听人说起,或看到小报上绘声绘色的渲染,世轩都颇不以为然。没想到,有一天这大盗还真就偷上门来。季氏集团属下的一家贸易公司被盗货款一万美金!世轩因此与租界警局有了频繁的联系,才知此案与两年来马斯南路建材大王卢逸奇公馆、公共租界沙逊大厦、亚尔培路锦润财务公司失窃案等等五六桩案子都指向了同一人——那个被街头小报传得神乎其神的大盗。只是,没人能说清楚他的相貌、岁数、哪里人、在哪里。
租界警局自是有诸多的无奈。日本人、共产党、帮派……已经焦头烂额,又来了这么个神出鬼没的添乱者。这不,面对受害的季家来人,警察局长季约姆只能是赔笑脸,打哈哈,再吩咐把新的悬赏贴满大街。
意料中的事,季世轩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闷闷地回到雷上达路38号,再熟悉不过的季公馆。此季非那季,这是堂兄季世卿的公馆。
开门的阿柱恭敬地鞠躬道:“四叔,您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
穿过曲折的中式庭院,一栋典型的法式花园洋房呈现眼前。孟沙坡面式的屋面铺着红色的平板瓦,嵌着或黑或白鹅卵石的外墙缠绕着随季节变幻色彩的藤蔓,优雅而不落俗套。堂兄的品味,中西两种风格的珠联璧合,相映成趣。
季世轩从弧拱形的大门步入室内。季世卿的书房在底楼西端,是个房门终日紧闭,未经允许连儿子都不能擅入的私人空间。或许是源于在西方的数年留学生涯,季世卿保持着国人少有的隐私意识。他的书房远离热闹的客厅、琴房。其实,这栋楼的客厅、琴房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什么热闹了。自然的事,一没有女主人,二没有小小孩。
季世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季忠仁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就在自家公司工作。二儿子季忠孝早年学业比不过哥哥,却吵着要去日本留学,终究不是读书的料,堂兄无奈,派了几个亲信好不容易地把他从日本的酒肆里架了回来。回上海以后,忠孝倒是规矩了许多,与大哥一起辅佐着父亲的生意。
最近这房子特别冷清。一个月前忠仁骑马摔断了腿和肋骨,去了松江疗养。忠孝的工作负担自然就重了,也不大回家住。
世轩向堂兄做了简要的汇报,转而又出了季公馆的门,去霞飞路上的国际图书馆为堂兄还书、借书。
傍晚时分,季世轩夹着几本书冒着零星小雨再次摁响了季公馆的门铃。
“四叔,您可回来了,不好啦!”阿柱一脸的惊恐,“老爷、老爷——他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