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
应天郊外。
本是个灰蒙蒙的阴天清晨。一场春雨骤来,影影绰绰中一匹矍铄白马,载着一个墨色衣衫的少年,快速向前奔去。
三月阳天,哪知乍暖还寒,猛遇地这一场春雨。
白马后远远跟着十来人的队伍,为首的是个花白头发的男子。
“老陆,下雨了,小少爷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被唤作老陆的男子,顶着半头白发蹙了蹙眉,“我也不知道,咱们再跟着看看,见机行事吧。”
老陆其实也没多老,细细看也只是个四十不到的年纪罢了,倒是这半头白发显出了老态。
小少爷倒是真年轻,约莫也就十五六。模样挺标致,白皙样子,眉黛眼黑。
这白马少年是顺天府人氏,吏部侍郎方朝的小儿子,大号名叫方祖棠。因为在家中犯了事儿,怕受父亲责罚,想到亲哥方茂卿在应天府治里任职,便逃命往了这应天来。
方祖棠娘亲殁的早。唯一的大哥离京做官多年,一直不在自己身边。亲爹方朝事务繁忙不常理他。自家亲戚里还有个与自己亲近的――祖棠的小舅舅。
这一声小舅舅倒喊得贴切。这小舅舅光有辈分没有年纪,比祖棠的大哥也年长不了几岁,又因为同祖棠关系亲密,倒比起茂卿更像是祖棠的兄长。
小舅舅出身尚武世家,身边养着不少教头武师,自小就学出了一身江湖习气。
一边跟着那饱读诗书的爹念四书习五经,一边围着那半吊子武功的小舅舅舞刀耍枪,方祖棠竟是长成了个半文半匪的放浪不羁模样。
春雨绵密,势头却不算猛烈。
少年逆风顶雨策马,嘴紧紧地抿着。雨水打在脸上已经湿了额前两撮新发。山路湿滑,白马渐渐放慢了蹄子,少年没再策马快行,一只手持住缰绳,一手抹了抹脸上雨水。
后方队伍见小少爷人马都慢了下来,便都急匆匆赶了上去。
“小少爷,”老陆驻马停在旁边,“下雨了,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上山路滑,咱们还是赶快进官道,找个驿站歇歇脚,等雨停了再赶路吧。”
少年没细听老陆言语,只自顾自的问了句,“是不是已经快到应天了?”
“差不多,没多远了。”
方祖棠跨坐马上淋着这小雨,自认为还颇有些侠士风采。便忘了此行最重要的逃命,倒生出赏赏这江南早春雨景的心思来。
老陆看着这半大小子坐在马上甚是得意,从心里美到了脸上,心里又憋闷又觉得可笑,强忍腹内气结,端正姿态,又是恭顺的问了一句,“小少爷,咱们往官道走吧。”
“别急。再淋会儿。”
忽听得微微细雨淋漓声中,有磬石钟响从山顶草木交相掩映处传来。
方祖棠心里叫了声好。这春天,这雨,这寺院,配上他这少年侠客真的是再好不过了。不知在这寺庙里,还能不能碰上一段奇遇。
祖棠舍不得往下面想了,完全忘了自己还在逃命,强压住心头激动,慢悠悠道,“我刚听得这山上有钟声,想必是有个寺庙。大家赶路也累了,随我走着上去看看,顺便也借个地方休息一下。”
口气乍一听倒算沉稳,可也还是盖不住少年的瓮声瓮气语调。
说完就迅速地翻身下了马。
刚在马上还有些惺惺作态的威风凛凛,下马之后竟然比这高头大马还要再矮上几寸,更是显出了一副青涩模样。
一双绿绦缘的云头靴刚沾地就溅上数点黄泥,自己也不甚在意,只低头看了一眼。老陆在旁边替他嫌弃,心想,待会儿歇下来,第一步就得把这鞋给擦干净喽。
方祖棠哪里会注意老陆的心思,对着马头一阵爱抚,“辛苦了,辛苦了。”摸够了才把缰绳往手上缠了几道,牵着白马,要往山上走。
老陆见了,忙叫住,“小少爷,下雨了,还是撑把伞吧,别着凉了。”说着就从身旁随从的包袱里寻出一把新油伞,递了出去。
方祖棠刚设想的,年轻侠客雨天偶遇藏有武功秘籍的寺院学得一身高超本领的美梦,被老陆活生生啐醒了——哪有侠客带着这一大帮随从的呢?便一下子失了兴致。
“真没意思。”抱怨完,便唤了小厮过来,把缰绳往其怀里一扔,“帮我牵马。”又从老陆手里接了纸伞,“你自己也别淋雨啊,也打把伞。”体贴完,单手撑伞,单手负于身后,缓步向山上走去。
一条山路小径顺着山势蜿蜒上行,很快众人就看到了一座小庙。匾上三个鎏金大字——“白龙寺”。
说是小庙有些不妥,只是凋敝陈旧了些,建制规模里还能看到往日兴旺日子里,香客络绎不绝的模样。
老陆灵敏的走上台阶叩门,不一会儿就有个直裰小僧来迎。
老陆先拱手行了个礼,礼礼貌貌的开了口,“小师傅,我等路过本寺偶遇此雨。人疲马乏,还希望能借贵寺小憩一下,雨停便走。”
小僧也很是客气,“施主们,请进吧。牵马的施主请随我来马厮。从默从默。”又从身后院子里唤来个白脸的小沙弥,“从默。你带着客人去客厅吧。”
老陆定眼看了看这小沙弥,因为太瘦太小竟是不太能看得出岁数,一身僧袍旧的都失去了本色,又大的出奇,袖口前襟都用针线缝上才凑合穿着。和这小庙倒也相得益彰――一样的凋敝陈旧。面目倒是不丑,虽鼻眼都还盛着那种没张开的模糊,却也是个清秀精致的小人儿。
得了师兄的令,从默甜甜的对着一大队人笑了笑,边走边蹦地领着没牵马的老陆和方祖棠向寺院里处走去。
寺庙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还是要好一点,僧侣们勤于打理,倒不显得萧条,只是偏于清静。
老陆从小习武,觉得这寺环境清幽倒是个练武养生静心的好地方。
会客厅就在大殿后面,挺宽敞,只是太空,除了几张书案几个蒲团便没了其他摆设。
刚一路上山风大雨斜倒也没觉得多冷,如今歇下,老陆竟觉得身上也起了些凉意。侧眼看看身边半大小子。身上最外穿着的一件直身也已湿了多半,墨色显得更深成了难名的颜色。老陆见屋里也没什么可以取暖的物什,便叮嘱带路的小沙弥,“小师父,麻烦你,能帮我们拿盆炭火来吗?”
“行。那请稍等一下。”
老陆见小沙弥也是礼礼貌貌,心里惬意畅快,转头看见祖棠,不由的暗自叹了口气。“小少爷,快把外衣脱下来吧,都湿了,等火盆来了我帮你烘烘。”
“没事,我不冷。”
“还是脱下来吧,要不然得生病了。”
“好吧好吧。”祖棠压着耐心,内心十分不情愿,可又知道要是不顺着老陆,他定会唠叨个没完,自己就更不情愿了。便应声脱下直身,又见屋里没圆桌,就顺手搭在了老陆肩头,往蒲团上一歪。
“小少爷……”
“又什么事儿?”
“你看看你这双鞋脏,太脏了,快脱下来,我给你擦擦吧”
“不脱了,就这么擦吧。”
方祖棠窝坐在蒲团里,把腿往前一伸。老陆没办法,也坐了下来。
从默拿回炭火的时候,祖棠正没个人样的歪坐在蒲团上,抬腿翘脚的让老陆帮自己擦鞋,湿透的外衣搭在老陆肩头还在缓缓的滴着水珠。
从默放下火盆,觉得这少年没规矩实在太差劲,看他也和自己差不多大,没忍住就开了口,“你真不孝顺,怎么还能让你爹给你擦鞋。”
“我爹?”祖棠一听这话倒是抽回脚坐正了,“我爹?谁是我爹?”
从默看他反应那么大,有点害怕觉得自己多嘴,讪讪的指了指老陆,“他呀。”
“小师父弄错了,这是我家小少爷。”
祖棠坐得低,仰头给从默翻了个白眼,身子往火盆旁挪挪,又重新把脚伸给老陆。
“两位施主先吃点东西吧。其他施主也已经安排了膳食了。”先前开门的僧人端着个木托盘进来。
老陆看到托盘只不过两碗稀粥,一碟酱菜,觉得这饭食实在粗鄙,心里有点嫌弃,却还是礼数周到的道谢,拿过碗来,让两位师父忙别的去了。
“诶呀,还真是饿了。”祖棠倒不在意饭食优劣,见到热粥只觉得食欲大开,没几口就把一碗吸溜尽了。老陆觉得粥米太粗有点下不去口,又见方祖棠胃口倒好。就把自己跟前那碗也递了过去。
“少爷没吃饱吧。把这碗也吃了吧。”说完安心地去烘着衣物。
祖棠也不客气,接过两口三口地喝完。
过了没一会儿,祖棠就见房外地上粼粼反射着金光。
“雨好像停了,”从蒲团上起身,“我去寺里转转。”
老陆见手上外衣业已烘的差不多,让祖棠穿上后就和他一起出了房门。
往会客厅再后面去了,正是寺里僧侣们学习的偏殿,早课还没放。往屋里一探,一个黑眉白髯的老者正在给十来个和尚授课讲经。祖棠觉着这应该就是住持了,仔细的瞧了又瞧,实在没瞧出武林高手的模样来,又把住持所说的佛家奥理听的云里雾里,觉得有些没趣。
祖棠是个半吊子,老陆倒是一惊。这老者内力之深厚竟让老陆都心悦诚服,心想这寺里倒是卧虎藏龙,倒是顺应了自己先前那练武之地的设想。
祖棠寺前寺后,走马观花的绕了一圈,发现这白龙寺也只是个普通的香火寺庙,和自己先前去过的那些也没什么不同,就让老陆去告辞。一队人沿着原来的路下山,上了官道,哒哒向应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