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卖 身葬母
大曜王朝承安元年正月,永德殿前的雪地里鸣鞭三肖,恰是新皇登基之日。
听闻新皇是先头的五皇子白渊司,长的自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更打紧的是待人温和。本来这皇位尚且轮不到他来坐。只是这前头的四个兄弟因着那把金銮椅,使出浑身解数,斗的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朝臣们尚且拉帮结派,不知往哪一路站队呢。出乎意料的,老皇帝临死前竟使出雷霆手段,四位皇子赐死的赐死,发配的发配。朝政交给三朝老太师顾仲文和宰相苏穆打理,协助皇五子白渊司登基,并加以辅佐。
只是这朝堂上再怎么风云诡谲,对于那些平头百姓来讲,到底是说书人口中的段子。究竟是承安元年还是天启元年,又或者是其它旁的什么元年,于他们来讲只要吃饱穿暖即可,皇帝轮谁坐,并没有什么分别。
京都宣曜主街旁,靠着里巷的青石砖上,寒衣和一众面黄肌瘦的难民们跪在地上,膝盖自最开始的酸痛到最后冻的毫无知觉。那地上一大摊子的水,是雪水生生融出来的,扎的膝盖,生疼。
寒衣跪坐在一帮子衣衫褴褛的老少妇孺里,显得更加单薄渺小。大冷的天,有人压抑着咳嗽声,像得了肺痨一般,其他人随口抱怨上几句,又继续盯着街上稀稀落落几个穿红戴绿的人,指望着哪家需要奴才丫鬟的,能将自己买下。
一旁的小儿路过,在他娘的怀里摇着大红拨浪鼓,口中呢喃不清叫道∶“叫花子,叫花子,讨饭吃。”
寒衣四下瞧了瞧,没人因为这句童言而动怒。众人各个面上都挂着麻木,表情更是僵硬,衬了这明晃晃的白雪,也算是全了十分的冷硬。说破天去,这小孩儿说的倒也没错。只是他们何止是叫花子,而是比之叫花子还不如的,卖了身混口饭吃的。
这里跪着的人大都是因着这几年闹饥荒,自穷山恶水来京城里混日子的。大户里得脸的仆从们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挑牲口一般,选了一些孔武有力的,或是做护院,或是给府里做劳工。不论哪一样,那些选上的,虽说签了死契,一辈子不得自由,但总归生计上有了着落。
这时刻,花楼里的妈妈也带了人过来。但凡五官稍微周正一点的,都急急用雪水净了面。有钱的大户们讲究,做个什么都需有人撑个场面,府里缺些劳力丫鬟什么的,派人来挑,也是选那些长相周正的。花楼里做活虽说名声不太好听,但左不过是服侍人,对这些妇孺来说,去哪儿都一样。服侍花楼里那些姑娘们可能还要比宅院里伺候人轻松些。
寒衣面上满是泥垢,见人来了,也不愿意去擦。许是私心里不大愿意去花楼。
寒衣的母亲是个妓,怀了寒衣的时候脑袋就不大灵光,整日里痴痴傻傻,被花楼里的老鸨扔了出来。终日靠着捡拾垃圾养大寒衣和她自个儿。
寒衣她娘身体又不好,这个冬天没熬过,去了。寒衣,寒衣,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子穷酸劲儿。她吃什么都可以,讨来的粗茶淡饭,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豆子腐菜,再不济总有草根树皮周济着,吊一口气活着不成问题。
她娘鲜少清醒的时段,为她梳发髻。总是骄傲自得的告诉寒衣,她的样貌有五分像她,长大后必是个美人坯子。那另外五分呢?又是像谁?寒衣很想问,却是提醒自己三缄其口,不能提起她娘的伤心事。过一会儿她那娘又疯疯癫癫的揪着寒衣的头发,弄坏她方才梳的发。恨不得扯下一块头皮来,骂她不要脸妄想进花楼里做那等龌龊事,飞上枝头做凤凰。
她娘反反复复的举动里,给小时候的寒衣留了不少阴影,总觉得花楼是个吃人的地方。她想,总不能步她娘的老路子。是以能去哪做个粗活,把自己换了钱葬了娘,她这一生也算周全了。
那花楼里的妈妈转悠着,一双尖细的眼来来回回的转悠着,不住的摇头。挑丫鬟也是个精细活,楼里那堆主儿可不好伺候,她不亲自盯着,底下那些人拿了钱办的事到底入不了她的眼。
终于,那妈妈眼前一亮,目光转悠到满面污垢的寒衣面上,俗话说人有三分相,骨全七分韵。这小女娃面上满是脏污,可是只要仔细打扮拾掇一番,只怕是比楼里那些姑娘们不差。
那妈妈还未开口,手下的仆从们便极有眼色地指着寒衣道∶“喂,说你呢,死丫头还不过来给妈妈见礼。”
地上跪着的一群人面面相觑,老半天寒衣才发觉这人是在喊她。
寒衣面上腆了笑,微微颔首向那妈妈道∶“恐怕要辜负您的好意了,母亲遗命不许小人去那等地方。”
那妈妈闻言面上便有几分寒意,偌大的京都,还没哪个平民乞丐敢落她的面子。既然这小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倒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她拍拍厚实的手,向着身后一众手下道∶“她那娘老子倒是管的宽。”
寒衣不安向后挪了一点,眉梢蹙起,在京都的大庭广众之下这些人竟没有一点王法。那花楼妈妈贼精的眼光里,寒衣明白此番一去恐怕不是做些粗使活计便能了当的。
身后一打手捋了捋莫须有的胡子,屈指一指,“妈妈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要是不愿意现下就去报官啊,看这京城里谁替你这穷酸相做主,孙妈妈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有你这等不识抬举的人”。
同是一旁的难民不免讽刺,“小姑娘便去了吧,往后保管你吃饱穿暖,不记得自个儿是谁了”。
寒衣心中一冽,看来这些人是不打算讲道理了。她面上装的极其乖巧,无辜地看着那位身材宽广的孙妈妈,扬起脖颈道∶“如此,便谢过妈妈了”。
那妈妈细缝一样的眼眯起一笑,以为她是开窍知道怕了。断然没想到寒衣那裹着连颜色都看不清的破布底下,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支锋利的素簪子。腿上已经跪的没有知觉,要恢复的话还得一会儿。现下只等一个时机,她就可以趁人不备伤了那老鸨,等那些人把注意力都放在那老鸨身上的伤时,她再行逃走。
谁料此刻,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勾了进来,“孙妈妈如今的胆子是愈发大了,天子脚下欺辱民女,出息得很呀。”
底下的难民们不免向那妈妈身后张望,看是哪家公子这般嚣张。那花楼虽说是个低贱地方,可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想来那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敢这么和那花楼妈妈说话的,想必是个位高权重的主儿。
都是人精一样的人,那妈妈哪敢托大,几乎是在转脸的一瞬间换了谄媚的表情,口中不住道∶“哎呦,我道哪家爷呢,原来是纳兰少爷,您可是好一阵儿没去看咱楼里的姑娘了。”
纳兰奕径直走过那花楼妈妈的身边,在寒衣面前站定,勾起她的下巴,语气轻挑,“打算把自己卖多少钱?”
“少爷”,身后贴身小厮低呼∶“老夫人和夫人可容不下不干不净的人进府。”
寒衣避无可避,对上他的眼,又赶紧垂了眸。这人的眼睛似乎有着若隐若现的戾气,明明是轻浮的举动,在他做来却像是在看待一样物品,不带丝毫感情。
他闻言冷哼一声,“多嘴,我的事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置喙?”
“是是是,瞧奴才这张破嘴”,那小厮做势往自己嘴上抽了两下,深知少爷的脾性,再不敢出言相劝。
那妈妈眼光一转,心下也是门儿清,当即笑道∶“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怪不得这丫头先前不松口,原来是好命在这儿等着呢,纳兰少爷要是看上了,妈妈我哪敢抢在您前头呐。”
纳兰奕收回了勾着寒衣下巴的手,手上已经多了许多泥污,那小厮极有眼力见,赶忙拿帕子给少爷拭了手,顺带瞪一眼寒衣,好像她是什么脏东西。
纳兰奕冷笑一声重新看向寒衣,“突然改变主意了,这丫头瘦弱不堪,回去要是死了,本少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花楼妈妈眼前一亮,看来这位金主又没这个兴致了。
“不会,我不会死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寒衣突然开口了。她不能死,母亲还未安葬,她还没能找到她的生身父亲,亲口质问他。所以她,不能死,也不敢死。
“哦?”,纳兰奕来了兴致,“这么说,你想跟着本少?”本以为她是个不知反抗任人欺辱的木偶,现下看来倒有点意思。
“是。”寒衣抬头,直直看着纳兰奕,“寒衣想跟着少爷,还希望少爷能将寒衣的母亲下葬,寒衣愿意鞍前马后侍候少爷。”
寒衣?纳兰奕玩味地勾了勾嘴角,这会儿倒是把亲疏关系摆的很明显。
“少爷,这……”那小厮不安开口请示纳兰奕。
纳兰奕看向寒衣,那周遭的卖身的难民表情大都麻木不堪,只有寒衣那看着他的一双眸子亮的晃人。
纳兰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
寒衣跪直了身子,直直在冷硬的地上扣了三个头,“寒衣求少爷收留寒衣。”
纳兰奕这才露了一丝笑,看向面色忧虑的贴身小厮,转身丢下一句,“人带回府。”
“是,少爷”,那小厮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相。少爷是真任性,也不管给老爷夫人怎么交代,他这下可算是皮痒了,再不济也得挨夫人一顿板子了。
没好气地一挥手,“去几个人把这丫头的母亲葬了,再带进府。”
承安元年,正月里,寒衣在雪地里轻轻笑了。葬了娘,她的人生两大夙愿算是完成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