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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

更新时间: 2025-06-07 17:15

徐爱录徐爱录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不事边幅。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又尝泛滥于词章,出入二氏之学。骤闻是说,皆目以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载,处困养静,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爱朝夕炙门下,但见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仅交一面,或犹未闻其謦咳,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谈之间,传闻之说,臆断悬度,如之何其可得也?从游之士,闻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遗二,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无负先生之教云。门人徐爱书。

【译文】

先生认为《大学》中有关格物的解释应以旧本为准,即朱熹等儒学大家所说的误本。我刚听到这一主张时十分震惊,继而产生怀疑,再后来,我殚精竭思,互相对照比较,就正于先生。最后,我才明白,先生的主张就像水性寒、火性热一样,即使百世以后的圣人也绝不会再有任何疑问。先生天资聪睿,但性情和蔼,待人坦诚,平常不修边幅。在早年,他性格豪迈不羁,曾热衷于吟诗作文,广泛阅读佛教和道教的典籍。因此,人们刚听到他的主张时,都认为是标新立异之论,不予理睬、不予深究。殊不知,在贬居龙场的三年中,先生在艰难处境中涵养性情,“惟精惟一”的功夫已进入了圣贤之列,达到了绝对中正的境地。我朝夕受先生教诲,发现先生的学说,刚接触时似乎很容易,深入钻研就会觉得它非常崇高;看起来好像很粗疏,深入探求就会觉得它精细入微;刚接触它好像很浅近,实践落实就会感到路无止境。十几年来,我竟没有摸到它的一点边。然而,如今很多学者,有的与先生仅一面之交,有的连一面之交也没有,有的怀着轻视、愤激的心情,就想在立谈之间,依据传闻来胡猜乱想,这又怎么能真正了解先生的学说呢?跟随先生学习的人们,往往得一而遗二,犹如相马时只注意马的牝牡黑黄,而忽视了它能否日行千里的特性。所以,我把平时所听到的全部记录下来,呈示诸位同志,以便考订纠正,不负先生的教育之恩。学生徐爱序。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如《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译文】

徐爱问:“《大学》第一章的‘在亲民’,朱子说应当作‘新民’,后面第二章的‘作新民’似乎可以作为他的依据。而先生认为应该按照旧本作‘亲民’,也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说:“‘作新民’的‘新’,是‘自新’的意思,与‘在新民’的‘新’不同,‘作新民’怎么能作为‘在新民’的根据呢?‘作’和‘亲’相对应,但不是‘亲’的意思。后面讲‘治国平天下’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意思。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的意想。‘亲民’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亲亲仁民’。亲近就是仁爱。百姓不能互相亲近,舜就任命契做司徒,兢兢业业地推行五教以让他们亲近。《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就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包括了教化、养育等内容,说‘新民’,意思就偏了。”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译文】

徐爱问:“(《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是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好像与您的观点相反。”

先生说:“到事物中去求至善,这样就把义看成是外在的了。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达到至精至一的程度便是至善了。当然,至善并未脱离具体事物。朱子《大学章句》所讲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这一意思。”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清,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清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有是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译文】

徐爱问:“至善只从人心上求,恐怕不能穷尽天下所有的事理。”

先生说:“心就是理,天下难道还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徐爱说:“比如事父的孝、事君的忠、交友的信、治理百姓的仁爱,其中也有许多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吧!”

先生感慨地说:“这一观点欺世惑众很久了,一两句话岂能让人醒悟?现在仅就你的问题来谈谈。比如事父,不是从父亲那里求得孝的理;事君,不是从君王那里求得忠的理;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也不是要从朋友和百姓那里获得信与仁的理。孝、忠、信、仁都只在自己心中。心就是理。没有被私欲阻隔的心就是天理,不用在心外再加一分一毫。用这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表现在事父上自然会孝,表现在事君上自然能忠,表现在结交朋友、治理百姓上就能信、能仁。只要在自己心上努力去人欲、存天理就行了。”

徐爱说:“听您这么一说,我有所省悟。但旧说仍萦回胸中,还不能完全摆脱。例如孝父的事,其中也有许多温清定省之类的细节,是否也应讲求呢?”

先生说:“怎么能不讲求呢?只是要有一个轻重。重点是在自己心上去人欲存天理。如冬天保暖,也只是要尽我心的孝,不要有一毫人欲在其中。夏天避暑也只是要尽我心的孝,不要有一毫人欲在其中。讲求的只是自己的心。自己的心若能毫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一个诚恳孝敬父母的心,冬天自然会想着为父母御寒,也自然会去掌握保暖的技巧;夏天自然会为父母避暑,也自然会去学习避暑的方法,冬暖夏凉是那诚孝的心借以表现的条目。然而,必须有了这诚孝的心,才会为父母去做冬暖夏凉这样的事。就好像一棵树,这诚孝的心是根,尽孝的许多细节就像枝叶。必须先有根,然后才有枝叶。不是先找到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有一个深爱的心做根本,便自然会如此。”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温清之节,奉养之宜,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用得甚学问思辨?惟于温清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奉养时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谬。所以虽在圣人,犹如‘精一’之训。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便谓至善,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清奉养的仪节是当,亦可谓之至善矣。”

爱于是日又有省。

【译文】

郑朝朔问:“至善也有必要从事物上求取吗?”

先生说:“至善,只是自己的心纯为天理,怎能从事物上求?你且举几个例子。”

郑朝朔说:“比如孝敬父母,怎样才能保暖避暑,怎样才能奉养适宜,就该知道什么是恰到好处的礼节,这才是至善。所以才有了学问思辨的功夫。”

先生说:“如果孝敬父母只关系到保暖避暑的具体方法和奉养的适宜,用一两天就可以讲清楚,还需要什么学问思辨的功夫?在为父母保暖避暑时,一定要使自己的心纯是天理而无一毫人欲;在奉养父母时,一定要使自己的心纯是天理而无一毫人欲,就非有学问思辨不可。否则,将会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所以,即使圣人也要再加之以‘惟精惟一’的训诫。如果认为把那些礼节讲求得恰当了就是至善,那么,演员在戏中准确地表演了许多温清定省的礼节,也可以说他们是至善了。”

徐爱在这一天又有所省悟。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却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译文】

徐爱因为不明白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张,与宗贤、惟贤反复辩论,没有结果。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举一例来说明。”

徐爱说:“人们都知道对父母应该孝,对兄长应该敬,却不能孝,也不能敬。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是被私欲隔断了,已不是知与行的本体。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只是没有真知。圣贤教人知与行,正是要恢复那知行的本体,并不是只简单地告诉你如何去知与行便罢。所以,《大学》用‘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告诉人们什么是真正的知与行。见好色是知,好好色是行,在见好色时就已经喜好了,不是在见了之后再起一个心去喜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在闻到恶臭时就已经厌恶了,不是在闻到之后再起一个心去厌恶。如果有一个人因鼻塞,即使恶臭在面前,鼻子没有闻到,就不会特别厌恶它,也只是由于他不曾知臭。再如,我们说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定是那个人已经做到了孝悌,才可以称赞他知孝、知悌;不是只要他知道说些孝悌的话,就可以称赞他知孝、知悌。又如知痛,必定是他自己已经痛了才叫作知痛;知寒,必定是已经感到寒冷了;知饥,必定是已经饥饿了。知与行怎么分得开?这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被人的私欲隔断。圣人教人,必定是如此才可叫作知。不然,也只是不曾知。可见这是多么紧切着实的功夫!现在人们苦苦定要把知行说成两回事,是为了什么呢?我要把知行说成一个,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不知道我立言的宗旨,只管去说什么一个、两个,有什么用处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与行分开看,也是要让人有个分别,一方面做知的功夫,一方面做行的功夫。这样,功夫才有落实处。”

先生说:“这样就偏离了古人的宗旨了。我曾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懂得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其中了;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只是因为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只管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完全不思考这样做的道理,只是一个冥行妄作,所以必须说一个知,才能让他行得正确。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地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捕风捉影,所以有必要说一个行,才能让他知得真切。可见,知行分说是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只要一句话,问题就解决了。如今,人们硬要把知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先知了然后才能行。如此,我就先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等知得真切了才去做行的功夫。于是,人们终身不能行,也终身不能知。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这种错误认识由来已久。现在我说个知行合一,正是要对病下药,并非我凿空杜撰,知行的本体就是如此。现在,如果知道了我立论的宗旨,即使说知行为二也无妨,事实上也只是一个。如果不知道我立论的宗旨,即使说知行为一,又有什么用处呢?也只是在那里说闲话而已。”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工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乎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格物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工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诲后,我感到功夫有了用力处。然而,我觉得您的观点与朱子对‘格物’的解释始终不一致。”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知道了至善,也就知道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我把先生‘止至善’的教诲推及‘格物’的解释上,似乎也能明白一个大概。然而,朱子的解释可以从《尚书》的‘精一’、《论语》的‘博约’、《孟子》的‘尽心知性’中找到根据。因而,我还是弄不明白。”

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却反求诸己。笃信圣人,固然不错,但不像反求诸己那样真切实在。现在既然体悟不了,怎么能只去因袭陈说而不进一步探求正确的答案呢?比如朱子,他也很尊重和信任程子,但一遇到与其心得不合的地方,朱子又何曾盲目轻信呢?‘精一’‘博约’‘尽心’等主张,本来与我的主张就是一致的,只是你没有认真思考而已。朱子对格物的解释,未免有点牵强附会,并不是《大学》的本义。精是一的功夫,博是约的功夫。你既然明白了知行合一,这里用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者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者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者的事。朱子对‘格物’的错误理解,只因为他颠倒了这一次序,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者便去做‘生知安行’的事,他们又怎么能做得了呢?”

徐爱问:“为什么说尽心知性就是生知安行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是性的根源。尽心就是尽性。《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说明还没有‘尽心’。‘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是自己分内的事,知天就是自己与天合而为一。‘事天’,就像子事父、臣事君一样,只有恭恭敬敬地侍奉才能没有差失,这时,自己尚与天相对为二。这就是圣与贤的差别。至于‘夭寿不贰’,是教导人们要一心为善,不因处境的好坏和寿命的长短而改变为善的心。我只去修身,等待命运的安排,认识到人的穷通寿夭是命中注定,我也不必因此而动心。‘事天’,虽然与天相对为二,但已经看到有一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有如我在等待什么一样,这便是初学者确立志向的开始,有一种知难而进、勉力自强的精神。而朱子所说的正好相反,因而使学者没有下手处。”

徐爱说:“昨天听了先生的教诲,我隐约感到功夫应该如此。现在听了先生的这一解释,更是无可怀疑了。昨天早晨我想到,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从人心上说的。”

先生说:“对,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例如,意在事亲上,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事君上,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仁民爱物上,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视听言动上,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我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因此,《中庸》说‘不诚无物’。《大学》中‘明明德’的功夫也只是一个诚意;诚意的功夫,也只是一个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如同孟子所说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意思是去掉人心的不正以保全人心本体的正,而且在人的意念中就要去掉不正使之归于平正。这样,人无时无处不在存天理,也就是穷理。‘天理’即是《大学》中的‘明德’,‘穷理’也就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体,心自然能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看见小孩掉到井里自然有恻隐之心。这就是良知,不用向外求取。如果良知的显现没有受到私欲的阻隔遮蔽,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而,常人的良知难免会受到私欲的影响,所以,需要‘致知’‘格物’的功夫,以战胜私欲恢复天理。如此,人心良知再没有任何障碍而得以充满于内,显现于外,这便是致其知。能致其知也就能诚其意。”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译文】

徐爱问:“先生认为‘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请您指教。”

先生说:“‘礼’就是‘理’。‘理’显现为外在可见的叫作‘文’,‘文’中隐微不可见的叫作‘理’。本来只是一个东西。‘约礼’只是要自己的心纯是一个天理。而要自己的心纯是天理,就需要从理的显现处用功。如理显现在事亲上,心就在事亲上存此天理;理显现在事君上,心就在事君上存此天理;理在身处富贵或贫贱上显现,心就在身处富贵或贫贱中存此天理;理在身处患难危境中显现,心就在身处患难危境中存此天理。行止语默,无不如此。从理的显现处,去学一个存天理,这便是从文中博学,也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从您对精一的解释来看,这话似乎不妥。”

先生说:“是这样。心就是一个心。没有掺杂人为因素的叫作道心,掺杂了人为因素的叫作人心。人心能够守正不偏即是道心,道心不能守正就是人心,并非人本来就有两个心。程子认为人心就是人欲,道心就是天理,是把人心和道心分开了,但用意还是好的。而朱子说道心为主,人心听命于道心,硬是把心分为二了。天理、人欲不能并存,怎么会有天理为主而人欲服从天理的情况呢?”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爱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启之。”

【译文】

徐爱请先生比较一下文中子与韩退之。

先生说:“退之是文人中的雄才,文中子是位贤明大儒。后人推尊退之只是因为他的文章好。其实,退之远不能与文中子相比。”

徐爱问:“文中子为什么有仿造经书的过失呢?”

先生说:“仿造经书恐怕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且说说后世儒生著述的目的,与仿造经书有什么区别?”

徐爱说:“后世儒生的著述也难免有求名的意思,但目的是明道。而仿造经书似乎纯粹是为了求名。”

先生说:“著述为了明道,效法的又是什么?”

徐爱说:“孔子通过删述六经来明道。”

先生说:“那么,仿造经书难道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书对道有所发明,仿造经书似乎只是在形式上模仿,恐怕于道无补。”

先生说:“你所说的明道,是指返朴还淳,让道在日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指追求华丽的言辞以哗众取宠呢?天下大乱,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如果道已经在天下实现,那么,删述六经也无必要了。孔子删述六经,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伏羲画卦,到文王、周公,论《易》的如《连山》《归藏》之类,纷纭繁复,不知有多少种,《易》道大乱。孔子看到天下好文饰之风日盛,感到这样下去将漫无纲纪。于是,他讲明文王和周公有关《易》的论说,指出只有他们的观点才把握了《易》的宗旨。这样,其他有关《易》的众多主张才废止,天下说《易》的才一致。《书》《诗》《礼》《乐》《春秋》都是如此。《尚书》从《典》《谟》后,《诗》自二南以后,如《九丘》《八索》,一切淫逸浮泛之词,有成百上千之多,《礼》《乐》的名物度数难以穷尽。经过孔子的删削订正,其他说法才被废止。对于《书》《诗》《礼》《乐》,孔子又何曾添加一句?现存《礼记》中的许多解释,都是后儒附会而成的,已不是孔子所删订的原貌了。至于《春秋》,虽然说是孔子写的,其实也是在鲁国旧史的基础上笔削而成。所谓‘笔’就是照抄原文。所谓‘削’,就是删除重复。这样有减而无增。孔子传述六经,是怕那繁文坏乱天下。只是他想简略但不能完全做到。然而,他让天下的人一定不要死记经典的字句,应去追求经典的实质。他并非要用那些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文更加盛行,天下更加坏乱。秦始皇因焚书而得罪于天下,因为他是出于私意,又不该焚毁六经。如果秦始皇为了明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统统拿来烧掉,就正好与孔子的删述之意不谋而合了。自秦汉后,著述之风日益兴盛,要想完全废止已绝对不可能。只好效法孔子的做法,对那些与经书道理相近的加以表彰,那些怪异背经的自然就会废止。我不知道文中子当时仿造经书是什么用意,但对仿造经书这件事还是值得赞同的。我认为,即使圣人复出,也不会否定我的看法。天下混乱,是因为写文章的多,而实干的少。每个人各抒己见,以新奇的观点来混淆视听,哗众取宠,谋取声誉。如此只会败坏人们的聪明,蒙骗世人的耳目,使人们只去修饰文辞,追求声名;而不再知道还有崇尚实际、返朴还淳的实行。这些都是那些著书立说的人所造成的。”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爱曰:“圣人作经,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详以示人,则诚然矣。至如尧、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见?”

先生曰:“羲、黄之世,其事阔疏,传之者鲜矣。此亦可以想见,其时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爱曰:“如《三坟》之类,亦有传者,孔子何以删之?”

先生曰:“纵有传者,亦于世变渐非所宜。风气益开,文采日胜,至于周末,虽欲变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况唐、虞乎?又况羲、黄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则一。孔子于尧舜则祖述之,于文武则宪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尧、舜之道。但因时致治,其设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业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况太古之治,岂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专事无为,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学术。因时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业。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论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则亦不可复矣!”

【译文】

徐爱说:“著述有时也是不可缺少的。例如,《春秋》没有《左传》恐怕也很难读懂。”

先生说:“《春秋》必须有了《传》后才能明白,这样,《春秋》就成了歇后谜语了。圣人何苦要写这样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呢?《左传》很多是《鲁史》中的原文,如果《春秋》必须借助《左传》才能看懂,孔子又何必删削呢?”

徐爱说:“伊川也认为‘《传》是案,《经》是断’。例如,《春秋》上记载杀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所指何事,恐怕也很难做出判断。”

先生说:“伊川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俗儒生的说法,并未领会圣人作经的用意。例如,既然写作‘杀君’,杀君便是罪,何必再问杀君的经过呢?征伐应当由天子下诏令,而写‘伐国’,那么征伐某国便是罪,何必再问伐国的经过呢?圣人传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的事,孔子也曾说过。往往根据人们的提问,依各自的性质和程度的不同随机解答。但他也不肯说得太多,怕人们只在言语上寻求。所以说‘予欲无言’。如果是一些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怎能详细地告诉人们呢?不然,则是在助乱导奸啊!所以,孟子说:‘孔子弟子从来不谈齐桓公、晋文王的故事,所以后世不讲他们的故事。’这便是孔门家法。世俗的儒生只是讲一个霸道的学问,因而要知道许多的阴谋诡计。这纯是一种功利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好相反。他们怎么能思量得通?”先生因此感慨地说:“如果不是诚达天德的人,我很难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啊!”先生又说:“孔子说:‘我也看到史官的阙文。’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对《尚书·周书》的《武成》也仅取其二三策而已。’孔子删《尚书》时,即使尧、舜、夏这四五百年的历史,也不过仅存数篇而已。难道此外就再没有一事值得称道吗?而所传述的就这么一点,圣人的意图由此可见。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是要添上。”

徐爱说:“圣人作经,只是为了去人欲,存天理。比如五霸以后的事,圣人不想让人知道详细情况,的确如此。那么,尧、舜以前的事,为什么一概略去,一点儿也不见了呢?”

先生说:“伏羲、黄帝的时代,事情遥远不详,传下来的也很少。这也可以想见。那时的风气淳厚朴素,毫无重文采的气氛,这便是太古的治世,不是后世所能做到的。”

徐爱说:“《三坟》这类书,也有流传下来的,孔子为何删掉了?”

先生说:“即使有流传下来的,也因人世的变化而逐渐与时代不相适应了。风气更加开化,文采日益讲究,到周末时,要想恢复夏、商的习俗,已不可能了,就更不用说恢复唐、虞的风俗了,何况是更早的伏羲、黄帝时的风俗呢?各个治世的表现虽然不同,但他们的道都是一个。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文王、武王的治世方法就是尧、舜的道。只是根据时代要求来治理,至于具体的政令制度自然各不相同。即使夏、商的措施,在周代实行,也已有不合适的地方。所以,周公力图兼采禹、汤和文王的长处,遇到不合适的地方,他深切思考,夜以继日,何况太古的治世办法,又怎能重新施行?这就是圣人略而不论的原因啊!”先生又说:“遇事只主张无为,不能像禹、汤和文王那样根据时代的变化来治理天下,一定要恢复太古的习俗,这是佛教和老庄的观点。根据时代的变化来治理天下,但不能像禹、汤和文王那样一切以道为根据,却依据功利来行事,这就是五霸以来的情形。后世儒生讲来讲去,讲了很多,也只是讲了一个霸术。”

先生又说:“尧、舜以前的治世办法,后世已不可能恢复,因而可省略掉。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应去效法它,因而可以删削掉。只有三代的治世方法可以实行。但现在谈论三代的人,不知道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所在,而只注意一些细微末节,这样,三代的治世方法也不能恢复了!”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善可为训者,特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译文】

徐爱说:“先儒讨论五经时,认为《春秋》是史。而史只记载历史事件,恐怕与五经的体例和宗旨稍有不同。”

先生说:“从记事来说叫作史,从论道而言叫作经。事就是道,道也就是事。《春秋》也是经,五经也是史。《易》是伏羲的历史,《尚书》是尧、舜以后的历史,《礼》与《乐》是夏、商、周的历史。它们的事是相同的,所说的道也相同。又有什么不同呢?”

先生又说:“五经也只是史。史要明辨善恶以示训戒。善可以用来教化,因而特意保存了一些事作为后世的榜样。恶可以让人们引以为戒,所以只保存一些戒条而删去了事情经过,以杜绝奸邪。”

爱曰:“存其迹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经,固无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着文句。”

爱又问:“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独于《诗》而不删郑、卫?先儒谓‘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诗》非孔门之旧本矣。孔子云:‘放郑声,郑声淫。’又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此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可奏之郊庙,奏之乡党,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安得有此?是长淫导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会,以足三百篇之数。盖淫泆之词,世俗多所喜传,如今闾巷皆然。‘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是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译文】

徐爱说:“保留善的事作为榜样,也是保存天理的本来面貌,删掉作恶的详细经过以杜绝奸邪,是不是为了遏止即将萌生的人欲呢?”

先生说:“圣人作经,固然也有这个意思。但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爱又问:“恶可以引以为戒,保存戒条而略去恶行的具体经过,是为了杜绝奸邪。为什么在《诗经》中不删掉《郑风》与《卫风》呢?朱子认为这是因为‘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种看法对吗?”

先生说:“现存的《诗经》已不是孔子删订的原貌了。孔子认为,‘放郑声,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卫之音,亡国之音也。’这是孔门家法。孔子所定的《诗》三百篇,都是雅乐,可以在祭祀天地和祖先时演奏,在街道乡村演奏,都有助于协和性情,涵养德行,移风易俗,怎么会有《郑风》《卫风》之类的诗呢?不然,就是在助淫导奸了。《郑风》与《卫风》,必定是秦始皇焚书后,世俗儒生牵强附会加上的,以凑够三百这个数。而淫逸之词,人们又往往喜欢传播,现在街头巷尾都是如此。朱子所说的‘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是想解释却解释不通,反而替恶辩解。”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等。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觉手舞足蹈。

【译文】

徐爱以前一直信奉程朱理学,刚听到先生的教诲,实在是惊慌不安,感到没有入手处。听的时间长了后,逐渐知道反身实践。然后才相信先生的学问,是孔门的嫡传。除此之外,全是邪门歪道,断港绝河。对于先生的观点,如“格物”是“诚意”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等,起初是怎么也想不通,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领会了其中的宗旨,不觉手舞足蹈。

(以上由门人徐爱记录)

详细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