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淮安入淮安【序章】匣中的星辰
“一倍之利,使人早起。十倍之利,使人夜行。倾国之利,使人忘死。”在一个叫宛州的地方,流传着这样的话。
黑黢黢的山体从两边倾斜下来,好像一大块一大块畸形的鬼躯,到处横生的枯木形同魔爪,崎岖狭窄的谷道快要被挤得湮没不见。某处夜枭呜咽一声,行路的人皆为之一悚。
这支二十人组成的商队早已被迫放弃了马匹、车仗,徒步向着幽谷深处挺进。充当“路护”的武士,每一个都紧紧握着佩刀的刀把,沉重的呼吸在暗夜里交错。
寻常商队多是晓行夜宿,不赶夜路,更不会行走这般诡谲艰险的山道。然而随队路护没有怨言——他们心中有数,这支队伍的目标并不是贩运货物谋取小利;他们在追寻的,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样的前景总让人又是兴奋,又是恐惧。众人蹑足前行,突然,队伍中爆发出一声震骇的大叫。
一名年轻的路护意外被道边的枯木盘缠,巨大指爪似的枝蔓拂过他的胸腹,一时就仿佛要扼断他的身体。年轻人惊呼着跌倒,拔出刀来几下乱劈,斜逸的枯枝应声折断。众人皆惊,数柄雪刃都出了鞘,定神观看时,却见那被砍断的乌黑树枝上渗出了奇异的蓝色汁液,星夜下竟泛着一种幽光,浓浓而缓慢地流溢。
年轻路护呆望着发光的断木,浑身都在不可遏制地颤抖。左近两个年长些的却拉他起来,叫他继续向前。有些迷信的人认为,巨大的财富总会伴有妖异鬼神的守护。然而在真正的宛州人看来,财富本身,才是能够通天彻地的鬼神。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急切前进的队伍却真的停了下来。
“没有错,这就是《家史》中所写的‘蓝木峡谷’。”商队最前端传来低语,说话人极力压抑着喉间的颤抖,“先祖留下的宝藏,就在此处。”
所有的人,一瞬间静得呼吸不闻。
商队的东家是三个年轻男子,眉眼间很是相似,显见是同胞兄弟。此刻他们并肩挤在狭险的谷道,谁也不肯稍稍落后。在他们面前,峡谷的尽头已经呈现,一株如山石般高大的枯树虬曲盘张矗立在半弧形的谷底,巨大的阴影遮蔽满天星光。宽展如墙的树干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蛀空,敞着一孔幽暗的树洞,好似深不见底的巨兽之口,绽着个怪异的笑。
“若《家史》记载无误,高祖太公藏下的‘匣中之辰’,正是在这古树之内。”三人中的长兄说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们……谁敢……”
“我去看看!”最是胆大的三弟不等话完,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站住!”长兄、次兄见状也顾不得腿软了,扑上去将自己兄弟牢牢拽住,“要……要看就……一起看!”
三兄弟彼此手臂抓结在一起,屏住呼吸向大树靠近。怪异的树洞中一片幽暗,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却不肯让打着火把的路护上前,纠结半晌,便只得硬了头皮,一起伸出手往那洞中摸去。其余众人远远地看着,咽口水的低声连连响起。
“有……摸到了!”片刻之后,那三人忽地发出喊声。
“我也摸到了,一个角!”
“方、方的……是箱子!真的有个箱子!”
商队一阵骚动。只见三位东家将手臂掣出,在大树洞前抱着团跳了起来:
“匣中之辰,果有其物!”
“祖宗真不欺我!”
“发达了,发达了!”
三兄弟欢呼动天,连蹦了两个圈,看着彼此哈哈大笑了一阵,蓦地却又静了下来。
长兄的脸变得严肃,须臾沉思般说道:“这份宝藏是祖宗遗产,理应归家中统一调配。我是长子,这事就由我来主持。”
“既是家产,我们兄弟都有份,径直分了便是。凭什么归你调配?”三弟立即反驳。
“《家史》里的记载是我发现的,若是要分,那我该得大半!”次兄却阴冷冷地说。
长兄怒道:“族谱、家史都在我的手中,照这等说,你们一毫都不该得!”
三人几句话间火冒三丈,你攻我伐,当场大吵起来,唇枪舌剑不足解恨,更纷纷跳脚挽袖,各自叫道:“来人哪,把他们二人按住!”“路护何在!给我上!”……
他们这般歇斯底里招呼了半天,忽然觉得有异,不禁暂住了口,一起转头看去——却见那二十来个勇武的路护打着火把,站在一两丈远的地方,静静地围观,全无一人有意上前帮手。
“岂有此理……杨、杨念之!”东家长兄的额头上青筋暴跳,冲着队伍里吼道,“你们这帮是什么路护!不听东家吆喝,活计还干是不干!”
名叫杨念之的中年人从路护队中走了出来,一弯身,笑了一笑。他是队中唯一一个不佩刀的人,有着瘦长而显得精明的脸,和气圆融的态度,手中那只小烟袋,即便是这种时刻也在淡然地冒着青烟。他向着树洞前面红耳赤的三个人都躬了躬,满脸堆笑开口道:“几位爷,我们做路护的,跟着东家行商换饭吃,防的是那强盗飞贼,可不是为了打自己人才带刀的。我们这回受雇,有言在先,专为帮三位东家寻得家产,再一路护送。您要是叫我们兄弟在这儿打群架,那可不值当了,我们也没接过这个活儿。”
东家三兄弟听了这话,却是一时语塞,愣在那里。
杨念之又笑了笑,言道:“其实,东家的家产要怎么分拨,您几个关起门来商议便是,我们底下打工的,实在不够格在旁听着。就只是财宝若没拿到手,无论三位东家的家产,还是我们路护的酬劳,全都没有着落。依在下看呢,这会儿先把那箱子抬出来,看看里头的东西是要紧。旁的事,往后再说吧?”
杨念之身后的路护纷纷出声附和,武夫们的不满与讥讽已带着脏字零星蹦出。三个东家见此,怒气也一时压了下去。说起来,老祖先在手札中记下的神秘的“匣中之辰”究竟为何物,他们自己心里也猜不透。什么样了不起的宝藏,才能以天上星辰来暗指?想到此节,三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心跳如鼓,那幽暗古树中隐藏的玄机,已经让他们一刻也不能再等待。
“各位路护兄弟帮忙,将树洞里的箱子抬出来吧。”长兄终于先发了话,“方才推了推,分量颇是不轻。”
兴奋跳跃的火把围成了一个圈,中央的地上放着那只箱子,静静的。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些,重到四个壮汉合力才抬动了,样式古老,材质已分辨不出是木还是铁,棱角处的包铜都锈成了四团绿绒。
箱子似乎没有锁。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比火光更烫。
“三位东家,还是一起开箱吧。我们也跟着开开眼界。”杨念之捏熄了自己的烟袋,瞪大眼睛说道。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同时伸手触上大箱的盖子,克制了一下手掌颤抖——一串古远的吱嘎铜响,藏了星辰的匣子,被掀开来。
雪亮银光泛着一层青蓝,道道如芒,自乌沉的古箱中屏展而出。东家三兄弟只觉得心肺窒住,呼吸不能,也顾不得那骤然显现的光亮刺眼,争先恐后扒住箱口向里细看。瞬时,蓝木山谷中静谧如空——而后突然一声齐齐的大喊,那三个人像见了鬼一般从宝箱边跳开。
一众路护见状大惊,火把掉,刀出鞘,却是谁也未敢上前,全都紧盯着宝箱。片时,但见那箱中的光影缓缓错动,一个蓬茸的头顶在箱口浮出——竟是一个人,从那箱子里坐了起来。
远远看去,那是个身体纤细、清淡邈远的少年,周身笼罩着青银的光芒,如幻似魅不近人间,零落发丝在夜风中拂动,微微半张的双眼,却映出星星般透彻而冰凉的光。
众人呆看着他,瞠目结舌,汗落无知。他也看着眼前的众人,就像隔着一层时空,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脸孔。
而后众人眼中的他,慢慢抬起手来,抚上自己的唇边——打了个哈欠。
没错,是打了个哈欠。而后他发出十几岁男孩般尚还清浅的声音。
“还没睡饱呢。”他说。
静冷的深夜,幽谷深处一片大哗。
“你你你……你是什么鬼!”东家三兄弟此起彼伏地怪叫,“怎……怎么会是这样!”
“难……难道,匣中之辰,就就……就是这……”
蓦地,众人又是一静,惊惧、警惕与毛骨悚然,惊异、迷乱与对未知神奇的崇拜,不敢言,不敢动,这被奇异光芒染亮的空气吸上一口都不知是否合适。此一刻,这群人是真的彻底呆若木鸡了。
宝箱里的少年仍静坐着,茫然地合了一下眼睛:“匣中之辰?唔……你们是来找这个的。”他一手向下指了指,而后慢慢站了起来,抬腿迈出了箱子。
东家三兄弟惊叫着往后跳了一步。
“里面那些东西是‘匣中之辰’。我只是路过,借地方睡觉的。”那少年站在了一旁不碍事的地方,倦倦地说道。
“什……什么?!”最先醒悟过来的还是东家三兄弟,又一齐扑上箱子,一边看,一边伸手往光华之中捞去。“宝物……真的是宝物!”其中一个托起一块泛着微蓝荧光的东西,惊喜过望地大叫道。
“呃,这是什么宝物?”另一个发出困惑的声音。
“不知道!反正是大大的宝物!价值连城!连城!!”
“这下好了!有这些做本钱,我们就可以到淮安城去做大生意,跟那些大东家平起平坐!”
“我们也会变成宛州最顶尖的豪商!哈哈哈哈!”
三兄弟趴在宝箱上兴高采烈,仰天大笑,先后惊飞了两只睡熟的乌鸦。直到他们的脑后传来这样一句带点困倦的低语:“估计,不行吧。”
大笑的三人脸上一僵,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看去。
“你说什么?”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等……他是人吗?!”
那少年微垂着头,恍恍惚惚地说话,眼睛几乎是完全地合着:“我是过路的,在这儿睡个觉。”
在场的整个商队,这才重新审视了这个从枯树古箱中爬出来的大活人。走出了宝箱光芒的笼罩,他原来只是个清瘦的男孩,样貌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袭洗得发了白的布衫,星光下也看得出是旅尘满身。破布条扎着一把头发,斜挎个破包,背着个篓子,简直是道不尽的寒酸。那尖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犹然睡痕纵横,好像站着还在做梦。
“你……你真的是人?”东家长兄咬着牙,怒而问道,“为何要在我家宝箱里睡觉?!”
那少年仍合着眼睛:“天气冷,箱子盖起来比较暖和。”
“浑蛋!”东家兄弟跳了起来,“哪儿来的小子!我家宝箱价值万亿,你却是怎么钻进去的!有何居心!”
“箱里的东西并不值钱。”少年言道。
“胡说八道!”长兄吼道,“这是我卢氏先祖所藏家产,岂能有假!”
“先祖?”布衣少年听得这话,终于睁开了两条眼缝,“那么,是三百年前的先祖吧。”
卢家兄弟一怔,不禁互看了看。“高祖太公……是死了多少年了?”三弟悄声问道。“笨蛋!是三百年!伊是三百年前的人!”长兄、次兄愤怒低喝。
“三百年前,正是前朝末年,烽火乱世。你们的先祖,确是为子孙留了一笔可以敌国的财富。”布衣少年说着,伸开双臂,尽力地伸了个懒腰。
他移动步子,活动肢体,让自己充分地醒来:“宛州这个地方,虽为天下九州之一,却与众不同。只因这里商业繁盛,古来便成就了‘商人自治’的传统,独立于王朝体系之外。商会推行自有的秩序,就算皇帝也不能来干预。”
“废话!我们自己便是宛州商人,这还用你来讲!”卢氏兄弟怒斥。
少年就仿佛全没听到他们的话,淡然继续说道:“据史籍载,胤朝末世时皇权陷落,群雄各自割据,宛州商人曾一度打算乘势而起,永久脱离朝廷礼教,建立实行单纯商道的独立之国。为了划地自封,商会当时废除了天下通行的金银货币,用一种自创的新币在宛州流通,称为‘锡辰币’。”这几句话,却让满场为之一静,包括卢家兄弟在内的人一时都愣住。少年说着,眼角轻扫了众人一眼:“你们身为宛州商人,连这段商史都不知?”
脖颈一红,卢家三弟纵身上前欲打,被两个哥哥一把按住。
“锡辰币的事,我倒是听过两耳朵。”人群中杨念之忽然搭茬,“老辈商人曾提起过,但这钱币究竟是啥样子,没人知道。说不定还是没影儿的故事,你那史书瞎编乱写了呢?”
少年唇角微微一笑:“原本是没有根据,如今却可以坐实了。卢家先祖留下的这个箱子,里面装的就是锡辰币。原来此物并非金属所制,而是以宛州特产的‘青锡木’树脂浇凝而成。这种树木不生花叶,内含脂胶,星月之下,会映出青蓝光色。灌注模具之中以高温烘烤十日夜,树脂便会凝固成石,永不变形朽坏,夜有奇光——便是这箱中之物。以这样的货币通行,果然难以复制,足堪独立于世。三百年前的宛州商会,也很令人钦佩。”
卢家长兄听得出神,思量自家《家史》里,也不曾见这样具体的记载,不禁恼怒,横眉问道:“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家先祖刻在了箱子盖上。”少年半垂眼帘道。卢氏兄弟一怔,连忙又扑上宝箱,头挤头地察看那盖子。
布衣少年又打了个哈欠,低言:“青锡木即便在宛州也很稀少,卢家先祖曾是商会中坚,大约是偶然发现了这条峡谷。这里竟生满了这种奇树,便如同一座富矿。这位卢老前辈便将铸造锡辰币的模具与半箱造好的样品藏于此谷尽头,谓为‘匣中之辰’,以期后人赖此发家。掌握这些,便是掌握着自行铸币的实力,这财力之巨,不可估量。”
他说着,稍默了一瞬:“只可惜锡辰币只流通了两三年光景。想来是在卢前辈死后,商会被迫改变计划,再度与群雄军阀联盟,重新启用金银本币;此后的历史,众人皆知。时至今日,本朝天下太平,宛州与其他各州一样,流通的都是金铢、银毫、铜锱,箱中之物早成废币,这谷内的青锡木纵使罕见,也已失去价值。你们如今起出这份遗产,若当作古玩看待,修史的文人也许会感兴趣,但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平静寻常,却让人心里一凉到底。
“不——不可能!高祖太公那么英明,岂会留下空头宝藏来耍笑!”卢家三兄弟每人抓了两把发光的古玩钱币,目瞪嘴咧,“这家产必定值钱!太公当年做得商会大东,我们兄弟也能做得!”“来人,给我搬这箱子!带回去请行家研判!”
布衣少年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你上哪儿去?”卢家长兄抓着他的衣领,恨恨言道,“钻过我家宝箱,想这么就溜?焉知你手脚是否干净,拿没拿我箱中的东西?!”
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异色,推开他的手继续前行。
“站住!”姓卢的赶上去粗暴一扯,将少年身上的挎包扯翻了过来。咚的一声,一卷颇有些沉重的卷轴从包中掉出,落地一滚,展了开来。
淡淡的金色掠过众人的眼睛,凌乱幽谷中蓦然一静。卢家商队的人们看见,那卷轴上既无文字,也非图画,却似布满了弯弯曲曲细密的金线,令人眼花难辨。乌黑的杂草地上,小轴滚展开两尺有余,暗夜之中似一条金织的路,凭空铺开,不知尽头何处。
众人皆愣。却见那古怪的少年蹲下身子,慢慢卷合掉落的卷轴,重新收进包里。他站起来,走到卢家长兄跟前,冰凉的双眸直视其面,薄唇轻启,低声道了句:“你《家史》之中,有否记载‘有些东西,不可窥看’?”
卢家长兄的眼睛渐渐瞠大,没有作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少年掸了掸衣襟,漠然转身离去;两个弟弟吵嚷起来,一边喝问“那发金光的东西是什么”一边欲要追上去,却被他双手横挡,用力拦住。
“族谱家史都在我手中。有些事,你们不懂。”长兄忽然现出几分深邃威严,望着夜幕中远去的那瘦小背影,沉沉说道。
布衣少年离开人群,经过被路护劈砍过的那株青锡木,顺手拾起地上的断枝。脂胶流溢的树枝如同散发着蓝光的火把,他举着它,向山谷外走去。
“借个亮儿。”一个中年人忽然跟上来,与他并肩走着,一边点燃了小烟袋。“在下杨念之。”那人吸了口烟,满脸笑纹,“小兄弟何往啊?”
少年只看着前方的路:“睡不着了,继续赶路。”
“赶路呀,”杨念之十分随和,“那你是从哪儿来啊?”
“北方。”少年淡淡的。
杨念之点头:“哦。要到哪儿去?”
“去淮安城。”
杨念之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宛州人。那么去淮安城,是想去发财吧?”
“混口饭吃。”
“哈哈哈,‘掘金童子’也是要吃饭的?”杨念之仰天乐着。
少年一皱眉,微微侧目:“什么?”
杨念之老练的双眼正瞥着他,笑道:“掘金童子啊,一个神仙,传说能聚财。宛州人财迷,很信他,淮安城里好多人家都供着他的像呢。我这心里猜摸,深更半夜的,你竟从宝箱里钻出来,该不会就是掘金童子显灵,让我给撞上了吧?”
那少年脸一冷,将目光转了回去。“第一,我是人。”
杨念之眼一瞪:“哦,那第二呢?”
“我是个成年人,不是‘童子’。”少年沉声说道。
杨念之的笑声,大到在山谷中起了回响。“倒也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少年,“财神料来也没有穿这么穷酸的。”
少年冷面无言,继续前行。耳边闻那杨念之道:“小兄弟若真想打工赚钱,不如就与我同行。不瞒你说,在下专门做牵线的生意,你瞧那些个路护,便是我介绍给卢东家的。”
“掮客。”少年唇间吐出两个字。
“嘶,这说法可真难听。”杨念之咧了咧嘴,“我们宛州商人管这一行叫‘中担师’,很尊重来着。我老杨,也算是商会里挂牌第一等的中担师。我愿意为你做担保,把你荐与好的东家。”
他这厢语意殷殷,那少年却依旧神色淡淡。“杨前辈如此尊崇,何以看重区区在下?”他只是这样问道。
“因为我与你走了百八十步,故意一会儿快走一会儿慢行,你却不为所动,走路的步速从没变过。”杨念之的笑容忽然藏了起来。
少年蓦地停住了脚步,借着木脂蓝光,看向杨念之的脸。
“甚至每一步的幅长,都全然一致。”精明的中担师咧开嘴角,“嘿,你这样的小孩,我可从没见过。”
少年沉默一瞬,开口:“我是……”
“成年人,我知道。”杨念之不以为然地点头,露出真正成年人的讥笑表情,“那么,到了淮安,我给你找个活计,可好?”
“去的路上就找一个。”少年沉默须臾,掷出很突然的一句。杨念之有些愕然,挑起了眉毛。
“我包里的干粮,只够吃到明天早上了。”随着这句话,寒酸布衣包裹的瘦细腰腹,适时地发出了一串咕噜。
一瞬静默,杨念之再度大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嘬着烟袋问道。
少年的眸光甚是冰凉。他轻轻地答道:“素星痕。”
这个名字让老杨不禁陷入了遐思。“敢情……掘金童子是叫这个名讳。”半晌,他兀自嘀咕了一句。少年的脸一沉,眼帘半垂下来。
【一】
杨念之弯着腰,鼻尖贴紧了高桌上摆着的一只水晶罩子。
“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坐在桌边的豪阔男人瞟着他,得意地说了一句。
老杨呵呵了两声:“让唐老板见笑了。”嘴里说着,却仍是目不转睛瞧着水晶罩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陶土烧的瓦片,古旧斑驳,稳稳躺在一个雕工精美的小檀香木架子上——怎么看,这底下的架子和外边罩着的透明水晶,都该比这块破瓦值钱。
“瞧不懂,露怯了!”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这就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叶心瓦’?竟能卖上那么高的价,这,好在哪儿了?”
唐老板嗤笑一声:“你个掮客佬,能懂个屁。这位‘叶心’大圣手,乃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古人,他亲手做的陶器,被古今的玩家称作‘人手所出的第一美物’。连当年的皇帝都承认,宫里用的官造器物,没一样赶得上叶心陶器。这叶大圣手有个怪癖,凡他造的东西,都要印上他的落款儿——你仔细看那瓦片底下。”
杨念之照他指点看去,只见那檀木小架原来中央是镂空的,下边放了一面小镜子,专门反照架上瓦片的底部;镜中可以看见瓦底有个阴刻的图文,正是一个古体的“心”字。“哦……”他忙点头,发出啧啧赞叹。
唐老板道:“也就是这个心字款儿,给他惹了杀身之祸。那皇帝嫉恨他的手艺好,硬要他给宫里做一个瓶子,可就不许落他的款,只许印上内廷造办的标记。这叶心也倔,愣是在陶瓶隐秘处下了心字款。他以为他赢了皇帝,哪知正中了圈套。那皇帝料定他不会低头,拿到瓶子,当即摔碎在地上,果然看见瓶子内壁上刻了心字。皇帝就用这个‘抗旨’将他入罪,斩首了。这一代圣手英年早逝,所以传世之作更是稀罕。”
杨念之一阵子唏嘘,却又觉得奇怪:“这叶心的东西这么好,怎么早没听说过?”
唐老板笑道:“这些年来几经战乱,旧家凋零,如今买古玩的多半是些新富起来的俗商。叶心传世的东西不多,格调又太雅,所以行市上并不是热门货色。可巧前些天有人找到一本古籍《叶心瓦谱》,拿到书局刊印出来到处在卖,再加上几个有辈分的大玩家出来热捧,这叶心造的瓦当一下子火了起来,涨得一天一个价儿。说也奇了,自打这个题目热起来,民间的叶心瓦就一片接着一片冒出来,拱得市场上烈火烹油似的。我从前都不知道叶心竟做过这么多瓦当。”
杨念之笑道:“您是商界老手,这点道理还能难住您吗?‘货往高处走’,当初有价无市的时候,这些瓦片儿扔在穷家里,不定都顶门垫桌子呢。如今一看有市无价了,还不都拿出来换钱?古玩我是不懂,行商这点道道儿,还能不明白吗!”
唐老板点头笑道:“有道是‘盛世古玩,乱世黄金’。托大燮朝的福,天下承平了这许多年,不打仗,我这古玩行的买卖才算好了些儿。明儿个我还要到淮安城里去,把手上这些存货卖个好价。”他撇嘴笑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烦心的事,一皱眉,叹了口气。
杨念之挑起了眉毛:“别叹别叹,好好儿的又愁起来了!不就是那点子麻烦事?只要东家你出得合适工钱,还怕雇不来能干的人吗?”
唐老板却“哼”了一声,沉着脸说:“这个麻烦不好解,我雇了几茬高人,事没办成,都吓跑了。你杨中担的名头响,料来手上有些人物。我姑且就信你一回。”
杨念之笑而作揖,转身走到堂屋门口,冲着外面叫道:“你进来,拜见唐铎老板。”
素星痕站在了唐老板面前,一脸的睡意,看得出来,方才必定是靠在门外打盹来着。
唐铎默然打量他,忽地冷笑一声:“姓杨的,不送!”
“啧,”杨念之保持着笑容,“您这是信不过我了?您莫看他样子弱了些,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我杨念之出手,断没有不上道的货色。”
唐铎眯起眼,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寒酸少年,极其怀疑地问了句:“你会什么?”
素星痕愣了一会儿,眨眨困倦的眼睛,慢慢开口说:“我会……呃……就是……嗯。”他举着双手在半空比画,比画了半天也不成个形状,最后把手放下了。
唐铎愤怒地挥手:“去去去去去!”
杨念之连忙打圆场:“唐公唐公!孩子不会说话,本事可是好的!您也别问了,只说要他做什么就是了!”
唐铎被他好一通安抚,强压性子,烦躁地对素星痕说:“我这宅子附近闹鬼!我要雇个术士驱鬼!你行吗?”
“闹鬼?”素星痕眨了眨眼睛,回头往屋外望去,“就是这片墓地里吗?”
唐铎一怔。杨念之却怪声问道:“什么?你说这里是墓地?”
素星痕转回了头,上下眼皮快要粘在一起:“此地北靠南暮山,南临西江,背山面水,是选阴宅的上佳所在。以我推算,唐老板庄园后面的山坡上,就是一大片古往今来富商名流的埋骨之地。”
杨念之打了个寒战,阿嚏一声。唐铎却顿时一警,斜眼瞪着星痕:“你说这儿是阴宅宝地,那我把阳宅选在这儿,可是闹笑话了?”
素星痕摇头一笑:“以我推算,此地群墓围拱之间,正是财富流汇之处,您的庄园刚好建在这里,很有眼光啊。想来唐老板是在这里发家了。”
唐铎仰头笑了笑,脸上鄙夷之色尽收,却轻描淡写地说:“唉,这儿有没有坟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闹鬼却是真的!就在后面山坡上,厉害得很,吓得我三岁小女儿不敢出门,整天哭。若得个有本事的术士把鬼怪除了,我必有重谢!小兄弟,你会捉鬼吗?”
素星痕与唐铎对视着。老半天,他打了个哈欠。“不会。”说着便转身走了。
“哎!站住!”杨念之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嗓音,“你不是要找活儿干吗!生意上门,为啥不接!”
“叽咕什么!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唐铎在身后怒吼。
素星痕摊了摊手,继续往外走。杨念之气得干瞪眼。就在这时,一串“咕噜噜”的肠音忽然飘起,打破了屋中尴尬的安静。
寒酸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
静静站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唐铎的面前。
“我干。”他说道,同时腹中又咕噜了两声。
天黑星淡,风鸣水响。素星痕来到唐家庄园后面的山坡上,身后跟着一大帮打火把的壮汉。
“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领队的壮汉拉住了他,焦躁地问道。
素星痕回头看着他,非常茫然:“我也想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唐家护队!本人是队正大人!”壮汉一拍胸脯,正拍着胸口衣襟上绣着的圆圈,里边是一个“唐”字。“李头儿威武!”后面一群壮汉一起大喊,挺胸抬头,十几个唐字圆圈光彩夺目。“你呢?”那姓李的队正又问,“你是秘术师吗?”
“呃……不是吧。”素星痕答了一句,搓着手里装满热茶的杯子。
“不是?!”李队正像踩到蝎子一样一蹦,又急又怒地喊,“臭小子你开什么玩笑!东家是要我们跟你来捉鬼!这山上的鬼可凶了,你要是没本事,不是带我们来送死吗!”
素星痕说:“又不是只有秘术师能捉鬼。”
“啊?你,你有办法?”李队正一怔,“你有什么办法,得先跟我们说明白!要是你没本事对付鬼怪,打死我们也不往前走一步了!”
另一个壮汉说道:“出门前老板问他需要什么,他只问老板要水泡茶。莫非,这茶有古怪?”所有人听了,都充满期待地望着星痕手里的茶杯。
“啊……不是,我每天这时候都习惯喝茶。”素星痕说着,低头啜饮一口。
“这小浑蛋!”李队正挽起袖子要冲上来。
“行了行了,快挖吧。”素星痕一边喝茶一边说。
“挖?挖什么?!”唐家护队的壮汉们一半诧异一半惊悚地问。
素星痕轻轻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就是这里,我算好了。快挖。”
唐家护队果然不是盖的,一杯茶工夫掘开了三尺黄土,露出一块大青石板来。李队正指挥两个手下用力掀开了石板,一个幽黑幽黑的地洞口赫然显现,飘出几丝腐朽发霉的死人味。“这,这是……”李队正脸色煞白泛青,有点结巴。
素星痕擦擦喝空了的茶杯,放进破挎包里,就撑着地面往黑洞里钻了下去。
“哎!你干吗呀!”李队正大喊一声。
“捉鬼嘛,当然要到墓里去抓啊。跟我来。”素星痕说着,澈亮的眼睛已经睡意全无,招了招手,当先跳进墓穴里去了。
唐家护队的十几条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切齿,硬着头皮,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墓洞。
双脚着地重新点起火把,才发现这墓中别有洞天,竟是好一座恢宏惊人的地下宫殿。墓道宽阔,长而曲折,岔道连接着不同的墓室;两边墙上都是色彩斑驳的壁画,随葬的酒瓮、食罐零零散散堆放在墙角,稻谷和铜钱散落满地,全都烂成了黑色,每走一步,都黏黏地沾了满脚。
腐朽千百年的死亡气味飘逸进鼻孔,若有若无的空洞回响微微震荡耳郭,如泣如诉的诡谲。
“啪嗒”一声,某人额头上的汗珠摔碎在地上。“宛州人有钱,下葬豪阔得很,可从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护队中一个人哆嗦着叹道。
“你懂什么!”李队正强自镇定,“这是个古墓,多半是宛商自治以前,哪个前朝王侯的陵寝,讲究得很,跟商人的坟自然不同。想不到,这片山还真不得了……臭小子,你怎么找着这个大墓的?”
他边看墓室,边喝问素星痕,没听到回答,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李队正一激灵,循声望去,只见素星痕蹲在一个装食物的随葬陶罐旁边,一手掀起盖子,另一手掏出罐里东西放进嘴里,正嚼得带响儿。
李队正崩溃般地大喊:“饿疯啦,不要命啦!”
一句喊完,墓中却变得极为安静,只听见他愤怒的尾音孤零零回荡了两遭。
突然,一个壮汉扑通跪倒,两眼发直。“他娘的装什么怂,站起来!”李队正大怒。扑通、扑通、扑通,众壮汉反倒又跪下好几个。
李队正一愣,脊背上忽然一阵恶寒。他慢慢转身,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臭小子,乱吃人家东西,把……把人家招来了吧!”他破声喊了一句,人早已瘫在地上。
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墓室洞口,不知何时透出碧蓝碧蓝的鬼火光芒。碧光之中,一个枯干的女子身影,晃晃荡荡飘浮着,遮面长发的缝隙里露出灰蓝色的鼻尖和下巴。
素星痕抬头看着这景象,停止了咀嚼,喉咙里“咕”地一咽。
那女鬼飘荡了一会儿,发出“哧哧”的笑声。“好欢喜,有人来了,好欢喜。”她喃喃地叨咕,怪诞而凄凉的声音,酸酸地钻人骨缝。“奴家好久没梳头,都不漂亮了。奴家想换个新的发髻……”
“鬼……鬼娘娘!您老漂……漂亮得紧!”李队正用力控制着变形的嘴巴,一边浑身筛糠一边说,“我们都是些大……大男人,不……不会梳……梳头,您……您老放……放我们走……走吧!”
女鬼的笑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举手抓住自己头顶的乱发,轻轻一拔,将颈上头颅摘了下来。“你们的头发好漂亮,换给我,换给我……”她拎着自己头颅说着,向面前众人伸出了长爪般灰蓝色的手,慢慢向前飘了过来。
咣当,一个壮汉直挺挺晕了过去。哗啦啦,一股热流染了另一个壮汉的裤裆。众人突然一起跳起来,不顾抽筋腿软,都往古墓入口方向逃去,狭窄墓道中挤成一团,手攀脚缠滚在地上,一片挣扎,谁也动弹不了。
“好小气。男人就是这样,无情无义……”女鬼泣笑难分地说,慢慢将头颅放回颈上,转身飘去。
还没飘出多远,她却身子一晃,停了下来。
“我捉住鬼啦,快来绑。”素星痕扯着女鬼的衣袖,回头向众人招呼道。
女鬼慢慢、慢慢地转回头来,向着素星痕探出了脸,一笑,灰蓝脸皮下八颗牙齿白森森地晃眼:“好欢喜,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话没说完,那张可怕脸皮却“唰”地被揭了下来,连带三尺多长的一头乱发,丁零当啷拎在素星痕的手里;伪装褪去,倒露出了她一头扎着辫子的秀美乌云,外加一张粉扑扑的瓜子脸。
素星痕端详片刻,不禁一笑,又回头说:“你们看哪,她果然挺漂亮呢。”
那“女鬼”一呆,紧跟着一甩袖子,身后碧蓝色的鬼火登时熄灭。趁着周围一黑,她甩手便逃,可却被素星痕死死地拖住,拧挣半天竟是摆脱不开。气得她跺脚喊道:“哪来的小鬼,这么眼尖!”
唐家护队的人刚刚爬起来看个究竟,一听这话,有个人喊了声:“妈呀,还有小鬼!”几个人一慌,回头乱挤,又把一堆人都撞倒在地。
素星痕抓着女鬼,笑着说:“我是专门来捉你的,若是眼不尖,岂不叫你跑了!”
女鬼的嗓音早已不复那怪异的鬼声,纯是一派娇嗔女子的质问:“你怎么知道上这儿来抓我?”
素星痕说:“我听那唐老板讲,这片山上的鬼飘忽不定,一会儿从东头冒出来,一会儿又从西头跳出来。以我推算,这里有一座古代王侯的大墓,墓道四通八达,若是有人装鬼,必定是借助这墓道跑来跑去,才能如此神出鬼没呀。”
那女子更是生气,又问:“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装鬼?”
素星痕笑道:“因为世上根本没有鬼嘛。况且,”他张开一只手,掌心上托着他从墙角食罐里掏出来的东西,“几百年前的死人,有用糖蘸脆花生随葬的吗?你可真是嘴馋,装鬼还带着零食来。”
“讨厌!”女子一把夺过那几粒花生,“这是我的存粮,谁让你动了!”她将花生塞进衣兜里,斜眼瞟着素星痕,狡黠言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推算’到这座墓的?”
素星痕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的?”
那女子莞尔一笑,扬头娇声:“你没看过变戏法的吗?”
素星痕点了点头:“原来你会变戏法。不过这手段真是神奇。”
女子笑道:“你好奇,我可以告诉你啊。教我变戏法的师父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将嘴唇凑近素星痕耳边,温湿兰气轻吹着耳郭,让少年不禁有些发呆。“一点秘诀吃遍天,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那女子话音未落,却听“嘣”的一声剧震,素星痕后脑上挨了狠狠一记棒槌,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装鬼女子敲昏了素星痕,甩手就往墓道岔路逃去。跑不两步,却见前路已被两个打着火把的壮汉拦住。
“鬼娘娘,哪儿跑呀?”唐家护队十几条好汉却已舒活了筋骨,抖擞了精神,拧干了湿裤裆,前后左右合围上来。
装鬼女子倒吸一口冷气,而后一根手指比在嘴唇前头,转着圈“嘘”了一声。她手搭耳郭,示意静听,众汉子不禁又一时悚然,都支起耳朵细听——
“啊……!”超出常人所能的一声超高尖叫,撼得幽深古墓穹顶震动,一干壮汉嗡嗡脑鸣,全都捂住耳朵东倒西歪。
那女子尖叫之后,却不急着趁此出其不意之机突围,反倒就地坐了下来。
李队正用力揉了几下耳朵,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女子,吼道:“臭丫头!怎么着,认命啦,束手就擒啦?”
女子双手抱着膝盖,两只笑眼弯成弧线。
李队正扯出一条绳子,刚要上前捆绑女贼,却听得一阵鼓点般的脚步,带着震彻墓穴的回响,从不知什么方向飞奔而来。才一愣神之际,一条乌黑的棍棒如同猛蛇从背后的墓室洞口蹿出,一记横扫,两名身长七尺的壮汉便斜飞而出,撞上石墙。
“什么人欺负离离!”一声大喊,一个迅捷如豹的身影冲进人群,舞起手中木棒一招两式,撕开了唐家护队的包围圈,横挡在装鬼女子身前。
装鬼女子立即跳了起来,扶着使棍少年的肩膀,躲在他身后,娇声抱怨道:“你再不来,我就被他们抓走了!”
“我刚下来就听见你叫,赶紧跑来了!”少年侧目说道,有些气喘吁吁,麦色的脸颊上淌下汗珠。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面容俊朗中却透着三分憨直,一身衣裳狼裘毛纺,却是北陆蛮族的打扮。
蛮族少年横棍对敌,虽是以寡敌众,但坚若磐石,气势上却不输半分。“好好教训他们一顿!”那被他称作“离离”的姑娘在耳边说。
少年转头应承一声,却忽地一愣,两眼停在脚边横躺着的人身上,目瞪口呆。半晌,他竟双手一松,那条乌黑的木棍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星……星痕!”蛮族少年叫了一声,扑倒在地,一把将晕厥的素星痕揽起来,又是惊喜,又是慌张,一边呼唤一边晃个不停。“素星痕!真的是你!天神哪,我真的找到你了,天哪!天哪!”他只顾连声叫着,一时旁若无人。
猛烈摇晃当中,素星痕渐渐有些苏醒,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丝熟稔的戚然,仿佛什么久远如烟的往事,正浮现在梦境之中。“啊……阿蒙?是你……”他喃喃地动着嘴唇,外人几乎听不懂的含糊沉吟。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松散无神地望着蛮族少年的脸,“是你啊……”
梦醒之间的呼吸突然一顿。“是你?”素星痕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倏地坐了起来。
“嘿,是,是我。”蛮族少年笑得阳光灿烂,却不由得举袖擦着眼角,“蒙苏普克·廓勒帕提苏勒尔——十二年没见了,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全名吗?”
“这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人?”离离指着素星痕,有点吃惊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素星痕的语调更加吃惊。
那蛮族少年“阿蒙”抹掉了眼角泪花,笑着说:“我就是来找你的!半年前,我得到了一个梦启。在梦里,盘鞑天神启示我说,星痕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应该去找你。所以我就离开了草原,到东陆来寻找你,我要履行小时候的诺言。星痕,十二年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我的诺言!”
素星痕看着他,默默无语。
“哎,他差不多是完全不信你。”离离捅了捅阿蒙。
“啊?”阿蒙愣了一下,抓住星痕的肩膀,着急地问,“你不信我说的吗?是真的!是天神让我来找你的,星痕,你不信神吗?”
“我不是不信神,”素星痕推开阿蒙的手,揉了揉被他捏痛了的肩骨,“我是不信他会有工夫理你。”
李队正在旁边喊道:“好哇,原来你们认识!莫不是串通一气骗钱的?都带回去让东家审问!”
离离听了,叉腰笑道:“人家说武功高难免脑袋就笨,你的武功很差,怎么还是如此白痴?若真是串通一气的,会说出来叫你知道吗?我劝你们不要乱动哦,我们还有二十多个同伙在山上,你们要是抓了我们,他们可就都跑啦。”
阿蒙转头,奇怪地问道:“不就我们两个吗,哪有二十多个同伙?”
“嘭”的一拳敲在阿蒙头上,离离柳眉倒竖,咬着牙说:“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高了!”
“李大叔,不要急嘛。”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阿蒙,你们为什么要在这儿装鬼?”
“不是装鬼,我们是在守墓啊。”阿蒙说,“我这是第一次到宛州来,这里的东西好贵,盘缠一下子就花光了,只好打工赚钱了。淮安城里有一位宋东家,看上了我的功夫,他说南暮山上盗墓的很多,就雇我来这里看守,说好了干满一个月,就结工钱的。后来离离就想出装鬼的法子,吓走了好多盗墓贼,比我打走的还多!”
一旁离离扬首一笑,顺势剜了素星痕一眼。
阿蒙憨笑着又问:“星痕你来这儿是做什么,是不是天神也给你梦启啦?”
素星痕默然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也在打工,山下的唐老板雇我来捉鬼。”
“哈哈,太好啦!”阿蒙高兴地抱住素星痕,“那我们就可以一起打工了!一定是天神的安排吧!”
“等等,等等。”离离拽着两个男孩子的衣服,用力把抱成一团的人们拉开。“素星痕,你要抓的鬼就是我们,所以要是不把我们带回去,你就领不到工钱,是吧?”她抱着肩问道。
素星痕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是在这里守墓的,要是被你带回去了,那我们就领不到工钱,是吧?”离离又问。
素星痕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听明白了吗?”离离冷冷地瞥着阿蒙,“我们跟他是势不两立啊。”
阿蒙愣了半晌,看着自己两手十个指头,把离离刚才的话叨咕了几遍,终于恍然发出一声:“哦——”
离离横眉冷对星痕,严肃地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主食,只剩这半罐脆花生了。”
“我只剩一小把茶叶,刚才已经泡着喝掉了。而且——”素星痕冷冷地对答,把身后背着的篓子摘下来,掀开盖子——竹篓里边,蜷缩着一只萎靡的黄色虎斑小猫。“我还有个小的要养。”他面色凝重。
古墓当中一片死寂,素星痕与离离冰冷地对峙着。“喵……”小猫发出摧人柔肠的低叫。
“库里格!”阿蒙突然喊了一句。
“什么?”素星痕迷惑地看他。
“‘都坐下’。这是蛮族语,我说得对吧?”离离笑向阿蒙。阿蒙点点头:“在草原上,就算大君和大王爷吵了架,开个库里格大会,也能解决!”离离笑道:“来,坐下商量一下。”说着双手一按阿蒙、星痕的肩膀,三个人蹲下来围成了一圈。阿蒙搬过那半罐脆花生放在中间:“都饿了吧,边吃边说。”
“你这票活儿多少工钱?”
“不知道,老板没说明白。”
“太不靠谱了吧?连个比较都没有,怎么知道哪边划算?”
“嗯是啊……这花生还真甜,你们哪儿买的?”
“好吃吧!是青石的特产,店主说宛州十城,只此一家。”
“当初我让他多买些,他还舍不得钱,嘁。我看还是去领我们那份工钱吧,我们起码有个准数。”
“啊,星痕,这样合适吗?”
“咔嚓咔嚓”……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是跟他回去,那个唐老板把我们当鬼打死怎么办?”
“不跟我回去,这儿这么多人,你们跑得了吗?”
“阿蒙,打得过他们不?”
“唔……那得打一下才知道。”
……
一片闲言碎语夹杂着嚼花生的脆响当中,唐家护队十几名兄弟,个个额头上青筋暴跳。
“你们他妈的……”李队正破口大骂,倾尽生平所学,换着样儿的难听话源源不绝喊出口来。
阿蒙拍拍手,用力吮了吮指尖,拎着乌黑的木棍站了起来。
李队正的骂声登时止住,向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决定了,还是跟星痕去唐家。”阿蒙果决地说着,“星痕是我的恩人,我理该以他的利益为重。再说,反正以后我都要跟在他身边的。”
“啊?什……什么?”素星痕大惊失色地望着阿蒙。
“唉……你的决定,我当然要听啦。”离离摊了摊手,又转而凑近素星痕,眯眯笑道:“先说好喽,拿到工钱,我们三个都有份哦。”
好像在宛州这个地界,每天都会有猜不透的事情发生。唐铎老板听过护队的报告,竟没苛待离离与阿蒙这两只“鬼”,反而出乎意料地将他们与素星痕一道奉为上宾,请到大厅里奉茶。
“公子、小姐请稍候,家翁少时便来相见。”娇怯怯的小丫鬟摆好了茶杯,说了一声,就退下了。
素星痕捧起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慢慢在唐家大厅里转悠。他停在水晶罩子前,看了看里面那块金贵得不得了的瓦片,又随手拿起旁边摆着的一册书来。只见书名题写《叶心瓦谱》,虽是古籍制式,却分明是新印的。翻开扉页,只见下面浅浅印着“淮安书局”字样。素星痕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忽然听见缓慢脚步,唐铎老板从后宅走了出来。
离离和阿蒙都站了起来。素星痕放下书,走到唐铎面前行了个礼:“唐老板好。捉鬼的事……”
唐铎哈哈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我都听李头儿说过啦。你做得很好,我满意得很,满意得很。”说着,他抓住素星痕的胳膊拉他坐下,自己落座后,将别在腰后的一杆怪模怪样的东西抽了出来,摆在桌上。
“小兄弟,老杨没骗我,你确实好本事。”唐铎笑容可掬地敬茶,万分亲切地言道,“东家我大大欣赏你这个人才,想请你加盟我家的生意。酬劳好说,你若不愿意打工,给你一成干股也行。你意下如何?”
“哇噻!”离离大为惊喜,附耳对阿蒙说,“来得值了,还是你的决定好!”
“哦,谢谢,不用了。”素星痕摇了摇手。离离一口茶险些呛到。
唐铎的脸一僵,又笑了笑,凑近些问:“真的不来?”
素星痕摇头:“不来。”
唐铎闭紧嘴唇,冷冷地看着眼前少年。片刻,他解嘲地一笑:“也罢,人各有志。不过后山上的事总要谢谢你,待我去安排一顿筵席,以表寸心吧。三位安坐。”说着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微笑离开。
素星痕弯腰行礼相送,阿蒙见了,也赶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唐铎行了个华族的礼仪。“哈,唐老板真是好……”他礼毕起身憨笑着,话没说完,却见素星痕拔腿就往外跑,夺门而出。
阿蒙还在发愣,却被离离一把拉住,也狂奔出去。
两人追上素星痕,离离边跑边问:“哎,你跑什么?”
素星痕反问:“你干吗也跟着跑?”
“废话!”离离说,“你得罪完唐老板自己跑了,我们留下替你挨打不成?”
素星痕说:“那还不快点跑,再慢就要被灭口啦。”
“啥?!”阿蒙大惊,“为啥要被灭口?”
素星痕道:“宋东家让你防的盗墓贼,就是唐铎的人啊。”
“什么?!”离离和阿蒙同时大叫。
素星痕说道:“昨天夜里,李队正认得那古墓是前朝王陵,我已经疑心;刚才唐铎又拿出一把盗墓用的镐头,摆明了给我看。看来唐家原就是盗墓起家,他守着山上这片富豪墓地做古玩生意,难怪此地有财富流聚之象。”
“啊,我明白啦。”离离笑道,“你能算出古墓的位置,这是盗墓贼的上等本领,难怪他想拉你入伙。他把自家秘密对你挑明,也是逼你,你已经知道了他盗墓的事,若不答应他,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啦!不过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怎么推算古墓位置的?”
素星痕跑得气喘吁吁,已经答不上话。说到这里,身边的阿蒙忽然转头往回跑去。
离离与星痕都是一惊,赶紧回头叫他——却看见身后远处,李队正已经带着唐家护队追来,手里都拿着刀剑凶器,脚下却狼行无声。素星痕、离离只顾说话,完全没察觉后有追兵,若不是阿蒙警觉,恐怕很快就会被包抄。
阿蒙飞也似迎着追兵而去,人未到,棍先到,没看清用的什么招数,就已放倒了几名追在最前面的壮汉,唬得后面追兵一通自乱阵脚。出师得利,他却毫不恋战,转头又飞速跑了回来,两手一捞离离、星痕两人的后腰,一边胳膊底下挟着一个,狂奔而去。
离离拽着阿蒙的衣服,伸头对星痕说:“这些人也有趣,平时挖坟掘墓的,反倒怕鬼。”
星痕被颠得七荤八素,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说:“他们怕死人,杀起活人来可一点不在乎!”
离离笑道:“那是他们没碰到高手,看我们阿蒙,比鬼可厉害多了!”
阿蒙一边狂跑,一边有些嗔怪地说:“星痕总记不住我的名字,才叫我‘阿蒙’的。你咋也这么叫起来!”
离离搂住他的腰笑道:“我觉得叫‘阿蒙’比较可爱啊!”
阿蒙一呆,忽地脸颊一热。“有……有什么可爱的?”他摇了摇头,“嗨,我真弄不懂你们华族人!”乱喊一句,他加快了步伐,在山地中穿梭如飞,远远地甩开了唐家追兵。
【二】
黄昏时分,南暮山浸入一片剪影,滔滔西江上笼起夕雾。
一水之隔,南岸就是富甲宛州的大城淮安,此时城中点点灯火已经亮起,上映着斑斓的星辰,下映着江水浮光,天上人间般的幻景。江边渡口等船的人聚集了不少,就像每天每时不断涌向淮安的人们一样,他们有的踌躇,有的企望,有的迫不及待,有的茫然若失,各怀心思,纷至沓来。那座幻影似的城,寄着多少梦想,又藏着多少幻灭,古往今来,世莫能测;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关于财富。
“就剩这两个了,吃完我们就赤贫了。”远离渡口的草木丛里,离离将两颗脆花生托到素星痕和阿蒙面前,歪头眨了眨眼,“三个人不够分哪,怎么办呢?”
素星痕靠在一棵树上扭开头,没有显示出对香喷喷坚果的半点儿兴趣。
“咱们来玩问问题吧,答不上来的那个不准吃!”离离却自顾自地一喊,也不管是否有人响应,紧接着便跳到素星痕面前。“我先问你!”她不由分说突袭,语速快如连珠,“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
说完这一大串,她得意地合上小嘴唇,下巴微扬,秀眉挑起,莹亮双眼中满溢胜利的坏笑。
素星痕漠然看着她,眼睛也没眨一下:“九万三千二百七十八又九角三分九厘整。”
离离一瞠目,呆了一瞬间。“哈……你倒机灵,随便说个数来蒙事吗?”须臾她眼珠骨碌一转,噘嘴耍赖:“这不能算!刚才我问的是什么,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刚才你问:七万九千四百二十五加五万五千八百七十七减九千零五十二乘二百七十四除以三百二十八加六千六百四十一减二十七减一万八千八,是多少。”素星痕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言道。
“你……”离离的所有话语,一时滞在嗓子里。
“嘿嘿。”身后忽然传来阿蒙憨憨的笑声。离离回过头去瞪他:“你笑什么?”
“你同星痕玩算数,一准会输的。”蛮族少年露出深知内情的眼神,还带着一丝与什么久违了的东西重见的欣慰。
“哼。”离离望天,“我只是没赢,但也没输啊。答不上问题才算输,你们想吃花生,就来问我问题啊。”
阿蒙听了,抓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却什么问题也想不起来,最后只是望着离离发笑。另一边,素星痕却转过双眸,静静盯向那兀自耍着小无赖的女孩。
“你为何会跟阿蒙在一起?”突然,他有些冷地问道。
这个问题并不刁钻,毫无难度,简直不配出现在一个涉及食物分配大事的游戏里。然而离离斜眼看去,那发问少年冰凉的目光透射而来,却似犀利的追逼,直指着什么被精心掩藏起来的隐秘。
“呵。因为蒙苏普克是我的救命恩人哪。”少女只是唇角一翘,轻松地答道,“我呀,从小就不知道家在哪里,正好也没人管着我,很开心的。半年前我一个人在中州旅行,不小心掉到个大河里了!幸亏蒙苏普克路过,把我救上岸来,要不然我就淹死啦。他说他要去宛州;宛州这个地方早就听说很好玩,所以我就跟着他一起来啦。”
“嗯嗯,就是这样!”阿蒙在旁用力点头,笑得露出牙齿,“我来找星痕你,离离一路都陪着我。她说相信天神给了我启示,就一定能找得到你。离离可好了!”
素星痕听了两人的话,又盯了离离一会儿,慢慢垂下睫毛,默然不语。离离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该我问你啦。”她说着微微弯下腰,探身盯着素星痕的脸,好奇地连连眨眼:“你有多大年纪?十五?……十四?”
素星痕的眉端,微微皱了一下。“二十五岁。”他沉声说道,“我是成年人。”
“啊?”离离夸张地张大了嘴,“胡说!你乱答,不准吃花生了!”
“呵呵,星痕真的比我大呢。他就是……就是看上去,总不会变样子。”阿蒙说了句奇怪的话,走上来,搭住素星痕的肩膀,“其实,咱俩都该叫他哥哥呀。”
“什么,哥哥?”离离听了更是笑起来,一手点着素星痕的鼻尖,“分明是个小鬼嘛!”
“你才是小鬼。”素星痕话沉脸更沉。
离离拍手大笑起来:“哈哈没错了!真正的小鬼,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素星痕望着她,一时语塞,重又转开头去,闷闷的不吭声。离离却意兴正酣,摇着掌中两颗小果仁言道:“小鬼哥哥,又该你问啦,问不倒我,吃不到花生哦!”
“花生不必分给我了。”素星痕用后脑勺对着人,“我与你们并非一路。到了淮安城里,各走各的。”
“啊?”阿蒙骤闻此言,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不一起走?”
素星痕反问:“为什么要一起走?”
阿蒙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是……是天神报梦,让我来跟着你的!”
素星痕说:“他可没让我跟着你。”
“你……星痕!”阿蒙急得脸红起来,又不知说什么好;素星痕打了个哈欠,索性打算瞌睡一会儿。
“素星痕,你要分开也可以。”一旁的离离,忽然发话。
“离离!”阿蒙听了更惊,向她大摇其手。
“不过,你得先把欠我们的钱还了。”少女接着说道。
这句话真是令人震惊。一身穷酸的素星痕倏地睁开眼睛,转头瞪着离离。
离离拉着脸,掰着手指说:“哪,我们本来装鬼装得很好,再装上两天,就能拿到工钱了;可是你跑来搅了我们干活,现在那些盗墓贼又要开始盗墓啦,这一来,墓没守住,淮安城里的宋东家绝不会付钱。你害我们的辛苦钱打了水漂,你自然该赔我们钱啦!”
素星痕看她片刻,眼睛半眯:“所以,我只好到宋东家面前做证,告诉他你们查出了盗墓贼是谁,帮你们把钱要来。”
“不许反悔哦!”离离一指他的鼻尖,转过头来,冲着阿蒙得意地一笑。
阿蒙愣了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连连作揖:“离离,谢谢谢谢,你真行!”
离离笑道:“哼,像他这种人啊,对他好是不行的;必须让他亏欠你,他才会听话!”
素星痕听了,蓦地脸色肃然,一时无声。
阿蒙却是愣怔了一下,微微低头:“离离……别这么说。星痕对我有恩,怎么能说他亏欠我呢。”
“阿蒙,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素星痕却低低地打断了他。他径自沉默了片刻,转而抬起双眼,望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渡口。“怎么进城,想好了吗?坐渡船是要钱的。”
一个“钱”字抛出,气氛霎时一僵。离离、阿蒙一齐两眼发直地望着星痕,半晌,周遭只听得到暮归乌鸦的叫声,并无人说得出一言半语。
“要不……把这俩花生送给摆渡的?”离离眉梢双垂,解嘲似的伸出手掌。
“啊?这是最后的两个了。这是你最爱吃的脆花生,你舍得吗?”阿蒙忧虑地皱着眉,认真地说。
离离斜着眼睛望向他,一时全然无语。
阿蒙摇了摇头:“花生还是留给你和星痕吃。要不我们游水过去吧!”
“不行!”离离尖叫一声,盈盈双眸里似乎倒映着当初溺水被救的情景,牙齿咯咯作响。
便在此刻,一丝亮光闪过了两人的眼睛。一筹莫展的两人都是一怔——只见素星痕拈着一枚黄澄澄的小东西,高举在半空。
“……金铢!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离离惊喜地叫道。
“昨晚在古墓里捡的。”
“啊——”离离与阿蒙同时张大了嘴巴,“你,你盗墓!”
素星痕举着金铢,点了一下头。“要吗?”
瞪了一会儿眼睛,离离一把夺过那枚金币。
三个人乘上大船横渡西江,裹在熙攘忙碌的人群里,就这样走进淮安城宏伟的北门。此时的天色已完全黑了,而大城里灯红酒绿的街道,却反而亮胜白昼。
这是素星痕第一次踏足这座闻名天下的都市。他茫然地顾盼,觉得有点头晕。
“宋东家的酒楼就在前边啦。”阿蒙背着离离,挤开人群往前走着,对星痕说。
“这个宋东家,开什么不好,偏要开酒楼。闻着这个香味儿,我都想哭了。”离离软塌塌赖在阿蒙背上,噘着嘴抱怨。
“别急别急,等要了工钱,就买吃的。”阿蒙安慰着,紧走两步来到宋家酒楼门前。
这酒楼今晚异常热闹,车马几乎堵死了附近的大路,门前纷纷涌入的人不可计数。星痕三人只得循着人群缝隙穿插进去,一进店内,只见满堂彩灯、仕女如云,十来人的乐队吹奏着箫管笛笙,到处仙乐飘飘;满座宾客,全是些穿着体面的富贵之人,大家脸上都闪着一层掩不住的兴奋。
闹哄哄了好一阵子,终于一个衣装华贵、举止斯文的中年人走到大堂中央,一举手,乐队便停止了演奏。乐曲一停,堂中宾客也静了下来。
“宋东家!”离离不禁叫了一声,素星痕却忽然举手挡住她。他扯了扯离离与阿蒙的衣角,三个人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看。
那宋东家向着在场贵宾深深地行了一礼,彬彬言道:“敝人宋应贤,有幸承办本次‘亮宝大会’,承蒙列位赏光,不胜感谢。今晚来的都是淮安城行家雅客,宝物已经摆在面前,请各位上眼。”说着,他一指身后,一块斑斓的长绒地毯上矗立着三座半人高的小台子,列成一排,都蒙着长长的紫红丝锦,不知里面是何物。
宋应贤笑盈盈地走过去,信手掀开第一座台子上的锦巾,满堂人骤然屏住呼吸,一瞬,又是一片低低的赞叹和议论。丝锦下蒙着的是一只水晶罩子,里面放着一块土黄暗青的瓦当。
人群里,素星痕目光一烁,轻轻地挠了挠额头。
丝锦一条接一条地被揭开,三块形制相同的古旧瓦片都展现在众人面前。宋应贤笑道:“这三品‘叶心瓦’,是本次盛会面世的重宝。本店特别敦请了古玩行的老前辈,驰名宛州的庄洞明、柯溪斋两位大玩家,对这三块宝瓦做了品鉴。”他说着,早有美貌仕女扶着两个白发长须的老头儿缓缓走来。两老松姿鹤骨,风度翩然,站在瓦片展台前向众人点头致意。众贵宾见了两人,一阵轰动,有的人不禁拍起手来。
宋应贤恭敬有加地介绍道:“庄老先生是文献大家,精通古史典籍,许多价值连城、名动一时的文物珍玩,其传承脉络,都是经他老人家亲自考证的。”
庄洞明拈着白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此处三品瓦当,可谓皆有典籍出处。参照近日出世之古本《叶心瓦谱》,可见此等陶瓦,皆属前朝叶心亲手创制,珍品哉……珍品!”
众宾一通鼓掌喝彩。
宋应贤又说:“柯老先生对辨别古物年代独有心得,造诣精深。但凡古董,只要他老人家用舌尖一试,就能知道此物的年岁。真假立辨,百不错一,业内人称‘一舐准’!”
柯溪斋的一个眼眶里嵌着一件河络精工的镜片,另一只老眼闭着,点着头说:“这三品物件,老夫已经亲口验过,确系五百年前的古物,难得哉……难得!”
众宾一通热烈的鼓掌喝彩。
宋应贤笑道:“三件重宝已经过行家鉴定,明日将在这里公开叫价拍卖。诸位如果有意竞价,就请今晚仔细观摩,看好心中中意的宝瓦。”
众人点头称是,宾客中有人高声说:“叶心宝瓦的身价不可限量,此番宋公一次沽出三件,果然大手笔,明日开拍,宋家酒楼岂不是要换金楼了!”
一片道贺声中,宋应贤连连摇手,笑道:“众位不要误会,敝人小小生意,哪有这个财力。今番是蒙一位古玩行的大东家看得起,选在我店里搭台亮宝。小号不过是沾光罢了。”他说着向楼上一拱手,言道:“有请唐铎东家!”
众人望去,只见二楼雅座上站起一个中年男人,冲着众人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走下楼梯。来到大堂中央,那人与宋应贤十分亲切地握了握手,转对满堂宾客笑道:“宋公太抬举了,唐某人不过开家小古玩行,偶然收了几件玩意儿,借宋公一方宝地,其实也是受人委托,代寻买主而已。”
众客听了轰然感叹,争着要与这位古玩行的大豪商结交。唐铎应接不暇,点头寒暄之间,瞥见酒楼角落里好像有几个人跑了出去,挤得人群一阵涌动。他哪里还管这些,只顾端起宋家酒楼的陈酿,与那些打算在他的瓦片上一掷千金的豪客们推杯换盏起来。
“怎么会是他!”宋家酒楼外,离离弯着腰边喘边说,“刚才要是跑晚了,被他看见就惨了!”
“宋东家最恨盗墓,可是唐老板就是盗墓的。”阿蒙着急地攥着拳头,“宋东家还不知道吧,得赶紧去告诉他!”
离离转了转眼珠:“我还记得他家的后门。咱们悄悄去找他,躲开那个姓唐的。”
阿蒙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离离就走。两个人走了好几步,忽然一愣,回头看去,素星痕抱着肩靠在墙角里,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快走啊!你得帮我们去要工钱,不会想反悔吧?”离离叉着腰催道。
素星痕轻轻摇着头:“不用去了,要不来的。”
“哈?怎么要不来!”离离一扬下巴,冷冷一笑,“宛州人下葬阔绰,所以盗墓最招人恨。宋应贤现在跟盗墓贼做生意,等于是同伙;要是告到商政使那儿去,就算不坐牢也要逐出商会。他要是赖我们的工钱,我就不客气了!”
素星痕摇头叹道:“女人毒起来,真是天下无敌。”
“星痕!”阿蒙劝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总得把实情告诉宋东家啊。”
素星痕看着他,眨眼问道:“为什么要说出实情?”
阿蒙也眨了眨眼,满脸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素星痕低下头,扶住了前额。
“好啦好啦!哑巴亏我是不会吃的!反正我要去。”她举起一只手,问道:“阿蒙,你呢?”
阿蒙坚定地举起了手:“我也觉得应该去。”“你呢?”两人一起看着星痕。
素星痕把脑袋斜靠在墙上:“不……”话没有说完,就被阿蒙和离离一人一只胳膊,死拉硬拽着走了。
只点了一盏麻油灯的小屋里,三个人分成三角坐着,大眼瞪小眼。
“上回见宋东家,就在这间客房里等了好久。”阿蒙有些郁闷地说。
“你确定这不是柴房?”素星痕问,然后挨了离离一个白眼。
“咕噜噜……”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噜噜”一声。很快第三声也响起来。然后,三个不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在雅舍寒灯之下唱和对答,互通款曲。
素星痕低下头,不无惊叹:“从前只闻‘瓦釜雷鸣’,想不到人的肚皮也能互相响应。”
“说什么也得把钱要来!”离离悲愤的一句誓言。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被推开,忙碌终宵的宋应贤总算出现。
“宋东家!你总算来了!”阿蒙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
宋应贤一脸倦意,扫了三人一眼,没好气地坐下。“不是说了一个月吗,现在还没到,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他皱着眉质问。
“因为我们已经抓出盗墓贼了!”离离赶忙抢话。
“盗墓贼?谁?”宋应贤瞥着素星痕,“这个小孩吗?”
阿蒙赶紧挡着星痕:“不不,不是他!”
离离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哦,卖古玩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
“什么?!”宋应贤大吃一惊,瞪着三人怒道,“你们少胡说!”
“哼,就知道你不会信了!所以我们把证人也带来啦,喏——”离离指着素星痕,“让他给你说说这整件事吧。”
素星痕坐在那儿,笑了笑。宋应贤警惕地打量着他:“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星痕张开两手,十分认真,“我不是‘小孩’。”
离离一拳敲在他头上。“靠谱点!把你知道的都给人家说明白,这关系到我们下一顿饭呢!”
素星痕揉着头,万般无奈地道:“好吧。宋东家,那个带三块叶心瓦到你这儿摆摊的唐铎,确实是盗墓起家。我原本是给他打工的,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宋应贤绷着脸道:“空口白话,凭什么取信!分明是你们守墓不尽心,干不满一个月,所以找个小混混来,编瞎话骗工钱!”
“粮商林氏,铁商孙氏,航运商赵氏,十坊赌王西门氏,龙字票号郭氏……”素星痕眼望着天花板,背书般念出了一大串的名号。
宋应贤听了忽然一怔,越听越惊。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素星痕转眼望着他。
宋应贤眉头紧锁,压低了些声音:“没道理,你不该会知道这些!这些都是近两个月祖坟遭到盗掘的淮安豪商。他们都不想让外人知道这种事,所以正在秘密委托中介之人,悬赏重金,雇用高超的武士、秘术师,暗中追查盗墓贼。我也是听说了这情形,恐怕南暮山上的家坟有失,才花钱雇人去看守。这件事,淮安百万身家以上的商人都通了消息,可是平民百姓,绝不会知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离离、阿蒙、素星痕一起翘首听着宋应贤讲,都听出了神儿。这时候,阿蒙与离离又都转头看着星痕,跟着一块儿问:“嗯哪,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素星痕一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你!”宋应贤气得干瞪眼。
星痕笑道:“我穷得叮当响——啊不,穷得‘咕咕叫’了,这些百万身家的内情,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刚才提到的名号,都是在《叶心瓦谱》上看见的。”
小屋中忽地一静。突然听到“叶心瓦谱”四个字,在场的人都感到有点意外。
星痕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唐铎家中有一本淮安书局刻印的《叶心瓦谱》,我翻了翻,原来这本书记载的,是叶心大师制作的每一块瓦当最终的归属。书中记载,‘叶心瓦’世上共存四十八块,有的当年被叶心直接送人了,有的被辗转倒卖,总之几百年传承下来,分别归属于四十八个不同的人收藏。这些人都是古人,大多活在距今三四百年时候,最晚的也是百多年前的前辈;他们遍布九州各地,几乎个个都身份不凡,有的是皇帝,有的是诗词名家,有的是旷世隐居的大秘术师。而且,这些人无一例外,最终都对叶心瓦迷恋有加,把它带进了棺材。这其中,在宛州的共有十个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豪商?”离离跳起来问道。
素星痕点了点头:“这十人虽然被分散记载在四十八人之间,不过我发现,他们都是宛州人,甚至,都在淮安地区。”
宋应贤不觉一悚,有些出了神,一时无言。
素星痕看见他那脸色,唇角微勾,接着说道:“书上还记载,这十个人,都是一百多年前发家致富的淮安商贾,他们死后,都安葬在淮安周边,包括南暮山区。据我所知,除了其中两家子孙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以外,其余八家的后人,至今仍是淮安城中商业的翘楚。”他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宋应贤,“现在听您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这本古书上记载的宛州豪商,也正好是近来坟墓遭窃的那些人啊。”
目瞪口呆的宋应贤,愣了不知多久,方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想说明什么?”
“宋东家何必装糊涂呢。”素星痕笑道,“既然四十八块叶心瓦都被藏家随葬,那至少可以说明,所有在市面上的叶心瓦,都只能是从墓中盗掘出来的;也包括唐铎摆在您酒楼里的那三块。”
“所以那个姓唐的就是盗墓贼,明白了没?”离离接着补充道。
“不止如此。近两个月淮安猖獗的盗墓事件,也全是冲着叶心瓦而来。”素星痕肃然道,“因为所有的盗墓贼都知道,‘叶心瓦’这种古玩正大幅升值。而且,所有的盗墓贼都能买到那本公开印发的《叶心瓦谱》。”
宋应贤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良久,他支支吾吾地说:“唐公就算……有行动不当之处,但,做起生意……却是好的。”
阿蒙其实并没听懂他们三人的对答,但此时闻得这一句,却十分惊诧,忍不住喊了出来:“宋东家!你不是最恨盗墓贼的吗,现在怎么这样说!”
素星痕微微笑道:“宋东家在唐铎的古玩生意上,只怕已经投下重金了吧。”
宋应贤眼神一滞,竟有些惊恐地扫了素星痕一眼,垂头不语。半晌,他勉强撑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谄媚地说:“不瞒你们,我已将城里好地段两家还没开张的店面,从酒楼改成专门拍卖古玩的卖场,唐铎与我合资,准备大干一场。这个生意,本薄利厚,前景看好得紧哪。”
素星痕冷不丁一语道:“东家不会是想拉我们入伙吧?”
宋应贤一哽,又堆笑,探头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那怎么行!”阿蒙有些急怒,“宋东家,你怎么了!这事干不得的!”
宋应贤紧紧皱着眉头。
素星痕笑道:“哪,您也听见了,这事我们干不得。那,东家不会是在想……封我们的口吧?”他说着,一个手指在脖子底下一划。
“胡说!我是正经生意人,你们把我当黑街强盗不成!”听了星痕的话,宋应贤自己都吓得有些哆嗦。
“哦……”素星痕点着头,“您是正经人,不会乱来的。所以……东家不会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唐铎,让他来解决吧?”
宋应贤头上汗珠滚了下来,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咬着牙,眼中却露出一层恨色。
“哎呀……”离离小声感叹,推了推素星痕,“看来宋东家真的要去告诉姓唐的,怎么办啊?”
星痕抱起了肩:“办法我来这里之前就说过了啊。”
离离问道:“什么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来’。”素星痕说完,立即闪头,躲开了离离一记捶击。
宋应贤倏地站起身来,冷冷道:“三位请在这里少坐,我先失陪了。”说罢转身要走。阿蒙已经急得不行,叫道:“宋东家,不要这样!离离说,盗墓若告到商政使那里,要坐牢的!”宋应贤闻之更是惊怒,一股杀气直透眉心。
素星痕一只手捂住了脸,沉痛地摇着头。
一阵清亮的笑声忽然响起。
只见离离叉着腰仰天大笑,而后又前仰后合,最后指着宋应贤跌足捧腹。
“疯丫头,笑什么笑!”宋应贤已经恼羞成怒。
离离一边笑,一边走上来拍着他肩头,摇头言道:“老宋啊老宋。人家都说宛商精明,依我看,你们可真是傻到家啦!难道你真没看出来,那个‘叶心瓦’根本就不值钱吗?”
宋应贤一怔,登时被唬得成了个木头人。
离离跑去摸了摸素星痕的头,煞有介事地讲道:“看你可怜,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位素星痕素大师,精通无上秘术,不要看他修为有方、年轻貌美,其实,他已经二百五十岁啦!素大师天生一双慧眼,上通主星岁正,明察秋毫,九州之内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素大师早就看出来,你们花大价钱追捧的那些破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真品,其实是一个铜锱也不值的破烂而已!我们在路上偶遇素大师,得他指点,才知道这些事。唉,我们毕竟跟老板你一场交情,实在不忍看着你误信假货、倾家荡产,所以特意来提醒你的。可是素大师说,他要先试试你是不是个正派的商人,如果是,才肯帮你。可惜可惜,你刚才没经住试验,素大师已经决定不帮你了。不过,我还是有些心软,所以说出来告诉你一声。哎呀,素大师,您可千万别怪我啊!老宋呀,听我一句,别把身家都赔在那些破瓦上了,为了这个杀人灭口,就更不值啦。”
宋应贤愣愣地站着,眼神空洞,不言不动。
离离看着他的脸色,悄悄移动着小步,突然,拉起阿蒙和星痕,冲出了柴房。
阿蒙完全没搞懂是怎么回事,兀自被拉着往前跑,眼看三人就要跑出宋府后门,忽然,身后传来有人跌倒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是刚才僵直站着的宋应贤,此时僵直地躺在了地上。
“哎呀!”他不禁叫了一声,顿时站下脚步,还在往前冲的离离和星痕反被他一拉,双双倒飞回来,撞在他身上。
“您没事吧?”星痕、离离来不及拉住,阿蒙已经转身跑回宋应贤横陈之处。只见那商人面如土色,目瞪口张,大约是受吓过度一时惊厥。阿蒙双手捋他胸口,三两下后便把人急救过来,开心地一笑:“没事没事,喝口水就好了。”
刚刚恢复意识的宋应贤眼珠转了转,突然双手扯住阿蒙的衣服。“来人哪,来人!”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给我杀了他们!”
阿蒙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笨蛋笨蛋,你笨死啦!”素星痕与离离也已经跑了过来,离离气得跳着脚。
阿蒙转头看着他俩,两只眼睛中充满了不解与无辜。这时候,十来个精壮的护卫已经从府邸的各个角落冒出来,迅速向着他们三人包围。
“劫持他。”素星痕幽幽的话语忽然像轻风一般飘过耳际。
刹那之间,阿蒙已经别住宋应贤的双臂,一手用自己的长棍斜抵他的咽喉。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感到脑中的思维慢慢迂回到位,于是又通过思考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劫持他”三个字的意思,没错是这样。
“有人说没有任何行动能快得过心思,那要看是谁的行动和谁的心思。如果这世上存在行动比思维更快的人,那么你就是一个。”小时候,素星痕曾对阿蒙发表过这样的评价。
被劫持的宋应贤骤然面如土色,浑身瘫软。
“宋家护队的各位,想要你们东家安全的话,就别妄动。”素星痕向着满庭院的壮汉喊了一句。护卫们全都傻傻站着,不敢乱动。
阿蒙架着宋应贤走出房门,素星痕和离离拽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后面。三人带着人质慢慢蹭到宋府后门外,瞅准方向,一把推开那瘫软的商人,逃之夭夭。
【三】
一口气跑出繁华城区,三人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歇脚,三个头挤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气。
“宋东家是怎么了?”阿蒙最先歇过了气儿,一脸不解地说,“为啥突然要杀人?”
素星痕说:“离离想要他的命,他不杀人才怪。”
离离光是喘气,瞪了星痕一眼,又瞪了阿蒙一眼,说不出话。
素星痕道:“叶心瓦已经涨到天价,他和唐铎全副身家都押在了这上,这就像个水泡,越吹越大。刚才离离说那些瓦片不值钱,等于是一针捅破他们的泡泡,泡泡一破,他们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不管离离说的是真是假,他都得跟咱们拼命。”
“我编出那些谎话,是为了把他吓傻,咱们好赶紧脱身!都走到门口了,你这笨……笨蛋,又跑回去干什么!”离离终于倒过气来,忍不住捶了阿蒙一拳。
阿蒙眨着眼睛,正在努力理解。
素星痕浑身一松,仰倒在草地上,叹息道:“唐铎和宋应贤,都是百万身家的人物。现在得罪了他们,咱们三个要在淮安谋生,难了。”
“啊?!那可怎么好!”阿蒙突然听到一个生死攸关的话题,顿时冻结了此前的思考,“再不赚点钱,要饿死了!”
素星痕双手垫在头下,望着斑斓的星空,喃喃说道:“我们要想在淮安立足,只好让他们不能在淮安立足。”
离离抱起肩,摇着头:“男人毒起来,才是神鬼退避。”
“啊,这不太好吧……”阿蒙有些踌躇。
“傻瓜啦!”离离言道,“要是抓到了我们,他们可不会留情!哪,狼要吃你,你会怎么对它?”
阿蒙低头道:“自然是把它杀了。不过,我会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上。”
离离打了个寒战:“原来你更狠啊!”
“那是尊重的意思啊……”阿蒙茫然地嗫嚅。
离离笑道:“剥皮就不用啦,对这两个老头儿,只要捅破他们的泡泡就行啦。”
素星痕坐起来看着离离,颇是欣赏地一笑。
离离低头算计了一下,一拍手说:“好,就这么干!明天咱们就去城里,到处散布谣言,就说宋家酒楼拍卖的瓦片都是假货,把它说得一钱不值、一无是处、捡破烂都没人要,让大家都不要去买!”
素星痕眼皮一垂,转对阿蒙说:“看啊,这种就叫作‘说谎精’,你这样的老实人,以后千万不要信她的话。”
阿蒙拦住怒不可遏的离离,笑道:“星痕,你有什么主意,快点说吧!”
素星痕也笑了:“其实,我倒真该感谢离离,是她提醒了我。”他随手摘下一片草叶,凑近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言道,“不知你们是否读过叶心留下的诗词,我读过的。他的词句,芳草清新,沁人肺腑。但这几天,我一直很奇怪,总觉得看到的那些‘叶心瓦’满是匠气。”
“酱气?”阿蒙眨着大眼睛,“什么酱?”
离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抚了抚阿蒙的肚子:“可怜可怜,可真是饿坏了!‘匠气’是说这东西虽然做得精雕细刻,但是呆板而不空灵,对吧?”她看向素星痕,星痕点了点头。
“这些陶瓦,与叶心诗词中透出的那种气质很不搭调,若说是叶心的作品,真是很难相信。”素星痕道,“况且你们也看见了,那几件瓦当的样子分明是完全一样。叶心生平求新求变,从不做重复的工艺,所以他的作品才堪称独一无二。以他的个性,怎么会反反复复,做出这么多无聊的瓦片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可是刚才离离随口胡说,倒提醒了我——想来这些所谓的叶心瓦,根本就不是叶心的作品。”
离离张大了嘴:“你是说——被我蒙对了,这些瓦片全是假货!”
素星痕道:“也不能说是假货。叶心瓦毕竟是经过很多行家认可,才身价倍增,总不能这些行家都打眼了。尤其那位柯溪斋老爷爷,鉴别陶瓷年龄的功夫是一流的,再高明的作假,料想也骗不过他的舌头。所以我想,只有一个可能:这些瓦片不是叶心所做,但确实是五百年前之物。”
“这么说,是另一个古人做的?”离离有些疑惑,“可是那些瓦片上,都有叶心的落款啊!”
素星痕笑道:“这就像一家店铺创出了字号,难免就会有人冒他家的牌子。这些瓦片千篇一律,依我看,分明是量产的大路货,绝非某个人精心塑造出来的文玩。如果某种玩物一时走俏,同类的量产物品打上相同字号,以廉价发售,也会大有市场。而叶心的陶器最受推崇的时代,就是在他死后不久;此后战乱兴起,古玩贬值,嗣后的几百年里,也从来没人懂得欣赏他的作品。所以我猜,现在市面上这些瓦当,应该是出自五百年前一个大量制陶的窑口。”他看看离离和阿蒙,笑了一笑,“只要找到当年的窑址,必能找到更多这样的瓦当。到时候,就能打破这个价格虚高的盘面。”
“九州土地这么大,那不是大海捞针吗!”离离想了一会儿,噘着嘴说。
“倒也不至于。”素星痕沉吟,“现有的叶心瓦都是在淮安出土,我推断,这个窑址就在淮安。”
“淮安?”离离一脸不信地说,“淮安这地方不产陶瓷的。”
素星痕摇了摇头,道:“当年宛商自治初期,淮安刚刚崛起,本来有很多人依靠南暮山上的陶土、木材、炭料等,经营百工之业。后来此地日益兴旺,变得寸土寸金,从事制造的工坊才渐渐迁了出去,让位于钱庄票号、房产置业,还有酒楼瓦子、书局画院这类浮财流转的行业。所以今日淮安虽然不产陶瓷,但五百年前,这里极可能有一座很大的窑厂。”
离离和阿蒙并排托腮坐着,瞪着眼睛只剩下点头。半晌,离离又说:“就算是淮安也很大啊,而且已经过了五百年,我们到哪去找啊?”
素星痕站起来,拍拍衣服,仰望星空:“我可以找到。”
离离一怔,登时跳了起来。“上回是古墓,这回又是窑址。你快说,你为什么可以找到这些所在?”
素星痕低下头,宁谧地笑了起来。“这是星象学的一种算法。”他说。
“星象?”离离十分质疑,“哼,这玩意儿,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素星痕眸子凉凉的,看着离离。
离离愣了一下。“我就是知道嘛!”她煞有介事地说,“星象学分皇极经天派、玄天步象派,你是哪一派的?”
“都不是。”
“啊?”离离挠了挠头,又说,“那,星象家能穷推过去,也能预言未来,你能吗?”
“都不能。”
离离一笑:“那你会干什么啊?”
“我可以算出财富流动的方向。”素星痕的这句话,让离离和阿蒙都静了下来。
清瘦少年举头望着一穹繁星,淡淡地说:“这个世上,能像星辰一样,凝练而又松散,繁多而又流动,有迹可循却又变幻莫测,并且足以影响人间万事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金钱’。金钱与星辰的命运是同一的,永远都在生生不息,永远都在斗争不止。命既相同,象亦相应。所以,只要用一种合适的算法,将星象变化与金钱流动接驳起来,就能找到大地上财富流转的轨迹。按照轨迹,就可以推演出金钱曾经汇聚和流散的地点,比如随葬奢华的王陵,或者货款大宗出入的窑厂。这种算法,叫作‘流金归藏’。”
他半合上眼睛,有些遐思,低言道:“我老师生前的职业,就是用此法为人寻找积累财富的最佳地点。别人都叫他‘猎金者’。”
离离听罢,瞪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笑起来:“哇哦……这回可发财啦!以后你就干这一行吧,在这淮安城里,大有前途哪!”她说着说着,志气勃发,一握双拳,“好!先把那两个老头赶走,然后进城去挣钱!素大师,你快点找那个窑啊!”
素星痕仰着头:“这座窑厂如果存在,从宛阙的星团中寻找线索,应该可以推定位置。”他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一卷图轴,缓缓地展开。阿蒙与离离凑上去看,只见图卷上尽是一些工笔描成的线条,有的细,有的粗,屈曲吊诡,交叉纠缠,在星光下泛着黯淡的金色。阿蒙才看了两眼,就眩晕地捂住了眼睛。
“此物不宜窥看,你们还是回避的好。”素星痕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冷。离离听了,竟有些微惊,拉了阿蒙退开数步。
而后只见素星痕盘腿坐下,将图卷铺在面前;拿出一支细细的笔,毫端在暗夜中泛着一点金光。
“我需要一点时间。”他专注地说。
晨醒的鸟儿开始鸣叫,阿蒙揉了揉眼睛,发现素星痕已站在自己身后。
“拿着这个,”素星痕将一张纸交给他,“找到上面画的位置,向下深挖,就是古窑址。”
离离被语声惊醒,凑过来看,只见纸上是一幅炭笔手绘的地图,简略标出淮安城东、西江之畔的一个地点,还注明了周遭距离。“干吗?你不带我们去吗?又要分道扬镳?”
素星痕摇了摇头,一边说话,眼皮一边匀速地垂了下去:“算这个,很费脑子的……”说完就歪头倒下,推也推不醒了。
一梦黑甜,不省凡尘。素星痕慢慢、慢慢睁开一条眼缝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零星敲打着耳朵。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昏昏沉沉地撑起身子——面前,一个十步见方的大坑,新鲜翻挖出来的泥土气味扑着脸。
“小心别掉进来啊!”蹲在坑中一角的阿蒙冲着他喊了一声。蛮族小子那麦色的脸颊上满是汗水,浑身都是泥土,却笑得无比开心。“找到了,我挖了一个上午!这儿还真埋着好多瓦片!”他捧着几块刚刚捡起的古陶,跑到星痕身边,“看。你算得真准!”
“哎呀,醒啦?唉。”离离从背后走来,随手将一根细长的草棍扔下。“这是什么?”素星痕迷糊地问道。“准备捅你鼻孔玩的。”离离说着,拿起衣襟里兜着的野果,自己叼一个,丢给星痕一个,剩下几个全都给了阿蒙。阿蒙抱住果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素星痕咬了一口野果,一边嚼一边跳进大土坑里。脚下踩着的都是半露出土的散碎陶片——这里果然曾是个不小的窑厂。他拾起了一块十分眼熟的瓦当,翻转来看,瓦片底部刻着古体“心”字。
“不用看啦,是那种东西没错。”离离没精打采地说,“快点行动吧,趁我们还没饿死。”
“在那之前,还需要办一件事情。”素星痕回过头来,笑道,“阿蒙,拜托你了。”
【四】
宋家酒楼里,一片热火朝天、热血沸腾。唐铎和宋应贤挨着庄洞明、柯溪斋坐在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两人满脸按捺不住的笑颜。第一块叶心瓦在午宴之后开始竞买,高开高走,价格已不知翻了几倍,人们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争抢。淮安富人们的激情让两位久经商场的老手都有点眩晕。
“五万金铢!”一个竞买者令人震撼地叫道。众人一下子都看向他,全场顿时静了一瞬。
“好大方的大叔!”就在这一刻安静当中,一个娇细明亮的女孩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又是一个诧异,包括台上的老板和两位行家都一起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寒酸的漂亮姑娘正得意扬扬地站在门口,一个穿着更寒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扛着个破麻袋站在她身旁。
“是他们!”宋应贤惊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却被旁边的唐铎按住。唐铎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却不动声色,只恨恨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
两人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堂中间,离离从素星痕的麻袋里掏出一块瓦当,递到刚才出价五万的人面前,笑盈盈说:“你真肯出那么多?那买我这一块如何?”
那人呆住,低下头仔细看离离手里的瓦当:花纹、质地,连心字款都跟价值连城的叶心瓦一模一样;他当即万分惊疑,不禁伸手去拿。手还未碰到陶瓦,离离却双手向上一抛,“啪”的一声瓦片已摔碎在地上。“啊!”那人惊得叫了一声。
庄洞明、柯溪斋伸着脖子,想看清下面发生的事情,素星痕却忽然挡在他们眼前。只见他举起一块瓦片,彬彬有礼地一欠身:“柯老先生,请您品鉴一下,我这个是不是五百年的古玩?”
柯溪斋的目光已全被面前这块泛着土腥味的破瓦吸引了,一时不顾其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松垂的眼皮忽然一睁,左眼被镜片放大,看着异常夸张:“真品,真品,至少五百年的老货!”
素星痕一笑,手指一松,“啪”!
台下众人倒吸冷气,这一声听得真是心胆俱裂。
“浑蛋,敢砸场子!”一向斯文的宋应贤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素星痕只是若风过耳,慢慢踩过地上的碎瓦,提高嗓门说:“小弟奉劝诸位玩家,请看清楚了再下本儿。这些东西——”他回手一指高居展台上的三块陶瓦,“只是些不值钱的劣货。”
“这种货色,我们手里有的是!你们要是喜欢,一人发一块,拿回家玩去!”离离轻盈地跳上高台,拉开麻袋口,从里面一块接一块地拿出瓦当,举手晃一晃,就乱丢下去,啪、啪、啪、啪!转眼破碎的瓦片就在台下堆了一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每响一声,就跟着抽动一下,先是心碎,然后肝碎,到最后五脏六腑全都碎了个稀烂,早先的脸红耳热尽变成一片煞白。
应着离离摔摔打打的节奏,素星痕悠悠说道:“这些近两月来红透淮安的古瓦,根本不是叶心的大作,只是五百年前日产千万的普通瓦片。当年烧造的窑址就在城东七里西江之畔,那里还有更多这种心字款的古陶,大家若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这种货色虽说是古物,但根本没有文玩的价值,如今竟有人出五万金铢来买,我不得不叹,淮安人真是太有钱了!”
“信口雌黄!”没等唐、宋两人急眼,庄洞明先暴跳了起来,“此物为叶心手制,乃有古本文献为证,何来量产之说?!”听了老先生出头,众人心头被冰水浇灭的火苗又都是一亮,纷纷攥拳咬牙,跟着使劲。
素星痕微微一笑:“庄老爷爷整日埋头书海,也许是对文献太过痴迷了。那本《叶心瓦谱》,分明是伪书!”
众人一片轰然议论。庄洞明仰天笑道:“黄口小儿,贻笑大方!《叶心瓦谱》老夫从头至尾细读过不下百遍,其中遣词用典,无不深契前朝雅文规范,甚而包含今时已然废弃不用的古体文字。如此精美文章,何来伪书之诬?老夫还为它做了句读、训诂、注疏,正准备拿到书局去付梓!”他说着,激动地从怀里摸出一本淮安书局精印版《叶心瓦谱》,卷在手里来回挥舞。
素星痕将书从他手上抽下来,轻轻翻着言道:“这本书写得别有用心,里面扯的四十八位古代名人,大多下落无考,有些根本就是传说里的人物,唯有其中的十个淮安富商找得到坟墓。写书的人显然是想借古籍之名造势,把‘叶心瓦’这个题目做大,从而哄抬虚价。庄老爷爷,细读了一百遍,怎么连这一点也没读出来?”
“他就顾着看废弃的古字了,哪还管那些字写些什么东西!”离离笑着说了一句,一脚蹬翻了沉重的麻袋,整袋陶瓦“哗啦”一下冲到地上。
“你……你……口说无凭,绝非考证之道!你道《叶心瓦谱》是人伪造,究竟有何证据?”庄洞明急得有些磕磕巴巴。
素星痕微笑不语。唐铎、宋应贤见了,刚要得意,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星痕,我来了!”
一身蛮族装扮的少年冲开人群,一溜烟跑到素星痕身边,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说道:“我去淮安书局问了,一切果然如你所说!”他说着,掏出一本破皮黄纸的旧书来,“书局的人说,两个月前有人拿了这个《叶心瓦谱》的古本来,售卖给他们。他们一看,是从没见过的古籍,估计会有些销路,就照着这个母本,刻印发行了。那个人神神秘秘的,后来再没见过。”
素星痕点头说了声“辛苦你了”,接过阿蒙手中的旧书,转手递到庄洞明面前:“证据到了,老前辈自己研究一下吧。”
庄洞明与柯溪斋互看了一眼,捧着旧书头对头琢磨了起来,又是对着光看,又是伸舌头舔。众人全都焦急地注视着,整个大堂里汗气蒸腾。好半晌,庄洞明呆站在那里不动了,柯溪斋慢慢转回头来,两眼发愣。“高仿……好漂亮的高仿。这纸绝非古纸,乃是人工做旧的。”
满堂贵宾一片大哗。“咣当”一声,有人捂着心口晕了过去;“不,不,不——”有人抱着头,大喊着跑出了酒楼。
更多的人死死按住自己幸未松口的钱袋,连哄带骂地甩袖而去,一涌而出。
转眼之间,满堂寥落,桌椅横斜,觥筹狼藉。宋应贤好像灵魂出了窍,一屁股坐在地上。
“素星痕!”唐铎凶狠地吼了一声,袖中掣出一把盗墓小镐,凌厉地扑了过来。
阿蒙急一纵身,挡在挚友的身前握紧了拳头。
“您还是不要妄动。”素星痕低低的言语,却让暴怒的盗墓贼停住脚步,“您做下的事,我们已经举报。商会的捕快就在门外。至于您自家的护队,如今您已破产,养不起他们,我想他们谁也不愿分担盗墓的罪名。”
唐铎默然许久,冷冷笑了几声,圆睁怪眼道:“破产?老子怎么会破产!你说的,我家是财富汇流之地。老子有的是财发!”
素星痕直望着他,眼神冰凉。“星起星落,财聚财散,都是瞬息万变的事。”少年幽幽言道,“在我到你家前的几十年中,那里正是万金汇流之地;但那天之后,那里的金脉,已经转向了。”
“哈哈哈……哈哈哈!”唐铎恨声大笑,“这就是你不肯与我合作的缘由,是吗?!”
“唐老板,您说错了!”阿蒙挺身道,“我们不能合作,因为盗墓是坏人干的事!”
唐铎愣了一愣,却笑得更加大声:“臭小子们,你们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淮安,宛州的大城淮安!在这座城里,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穷人’‘富人’之分!”
素星痕合着薄薄的嘴唇,与唐铎对视良久。唇角似乎是微微地一勾,他移开目光,背转过身。
“淮安城里的规则,由这个城里的人来决定。”背影清瘦的少年淡然言道,“现在我们能留在这城里,而唐老板,你出局了。”
【五】
“嗨呀!还以为干掉那两个坏蛋就发达了呢,谁知道还是露宿街头,睡草棚!”离离大叹了一声,扯着屁股底下那堆干枯的稻草。
“我们只是得到进入淮安的机会。要挣钱,还得从头来。”素星痕叼着一根草棍,翘脚躺着,望着星空。
“想起白天的事,有点睡不着呢!”阿蒙仍十分兴奋地笑着,“星痕,十二年不见,你可变得更厉害了!一下子就猜出那本书是假造的!”
素星痕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那个造伪书的人,不简单。”
“哦,怎么说?”离离眨了眨眼睛。
素星痕道:“百多年前的宛州西部,一度流行用古旧瓦片为死人垫背的葬俗,所用的瓦片越古老,代表墓葬主人身份越是富贵。后来随着宛人厚葬之风越来越奢,改用金铢铺垫棺材,旧俗也就废弃了。唐铎盗墓所参照的《叶心瓦谱》是本伪书,他却仍能从那些墓穴里取出所谓的叶心瓦,原因就在于此。被盗的富商之墓正好都是百多年前下葬的,从尸骨垫背的古瓦中找到一块有心字款的,概率很大。这种过去的葬俗,如今宛州人大都没听说过,可那个造伪书的人不仅知道,还利用了这一点,岂非是个厉害人物。”
离离恍然地点了点头:“可是这种百多年前如何埋死人的无聊事,连唐铎那种专门挖坟的都不懂,你却怎么知道?”
素星痕笑道:“他未必不懂,只不过利益当前,真相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至于我——”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书来,“我是从庄洞明老爷爷的新著作里看到的。他在给《叶心瓦谱》做的注释里提到了这种旧葬俗,可惜他一心只会做考据,从来没想过此中破绽。”
“你……你还真的会看那老头子的书啊!”
“啊……我看到有文字的东西,就忍不住要读一下。”素星痕抓了抓头,而后表情又变得严肃,“如今想来,伪造《叶心瓦谱》的人在书中直指十大富商,好像是怂恿贼人,去专盗这些人的墓。他的目的绝不止哄抬瓦片价格那么简单,背后必有另一层深意。”
阿蒙听得呆呆的,言道:“既然你这么说,多半真有古怪。你的算计,可赶上我们草原的大合萨那样神。”
“你拿他比合萨?”离离笑着摇头,“大合萨可是真正的星象家。他这一套算什么?‘流金归藏’,其实就跟账房先生差不多吧?嗯,你这种‘星象学’啊,倒真是为宛州而生的。这里市侩多嘛。”
“它不是为宛州而生。”素星痕喃喃一语,“它是……为天下而生。”
“什么,你说什么?”离离的耳朵竖了起来。
“天下万事,皆依财富的聚散而兴亡。金钱,本就掌控着世间的一切。”素星痕喃喃念叨着这样的句子,望着深深冷冷的夜空,“那时候……老师,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又一次听到星痕提起“老师”,阿蒙不禁沉默。望着自己那郁郁多思的生死兄弟,许多往事涌了起来,朴直的少年脸庞上,顿时写满难以尽诉的心绪。
片刻,他忽地温声说了一句:“星痕,你很想老师吧。”
素星痕不语,始终只是仰望。凉凉的眸光似乎动了一动,但却没人能够看见。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好多人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像你的老师,还有那些我们认识的人……”阿蒙顿了片刻,又说道,“可是你的样子我怎么都不会忘。十二年过去啦,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他说着,一笑,推了推素星痕的肩膀,叫他转过头来,“不管你去哪儿,让我们跟你一起走。答应我,好不好?”他睁着一双草原湖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无比恳切地说。
素星痕望着他,半晌,只是静静地微笑。
“阿嚏!阿嚏!”一旁的离离忽然打起了喷嚏。阿蒙转目一看,只见那姑娘随意扯着垫床的干草,正忙活着又编又搓,不知何时竟已弄出了数寸长的一段草绳来,草棍飞扬,沾上她长辫子的梢。“你在干什么?”阿蒙不解地问,一边伸出手来帮忙。
“帮你做条绳子,好把素星痕捆起来。”离离将手里的干草一股脑塞给阿蒙,一边指点他如何继续干,一边淡然说道,“不然,他肯定会趁咱们睡着了跑掉的。”
天还没有亮,素星痕静悄悄地起了身。那些原本用来搓绳子的干草最终变成了离离和阿蒙的玩具。两人先后编出很像狗的马驹、胖刺猬和一个缩小版的阿蒙,然后抢着用草毛捅对方的鼻孔,最终发展到一场互掷草包的大战,此刻正满头满身插着歪斜的草棍,挤在一起鼾声起伏。小心地绕过熟睡的两人,星痕背起行囊,离开了寄宿的草棚。
踏着露水沾湿的石板路面,他落寞地前行,才转过一条街,却忽然被拦住了去路。
“小兄弟,几日不见。淮安城你住得还习惯吗?”横挡面前的中年人身上散发着烟草味,一派和气地问候道。
“哦,杨念之前辈。”素星痕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他眼角四下扫了一番——这个人就这样凭空出现在街道中央,倒像是早就在等着自己。
杨念之磕了磕烟袋,盯着面前的少年,眼含笑意:“‘叶心瓦’崩盘的事,已经传得满城皆闻。唐铎东家这单生意,你做得很漂亮呀。”
素星痕眼睫微微一垂:“杨前辈介绍的生意,可险些要了我的命。”
杨念之哈哈笑了两声:“却也是让你认识宛州、认识淮安城这个地方最快的办法,不是吗?”他说着斜过狡黠的双眼,“寻常人入淮安,不被蒸煮个三生三熟,立不住脚。你倒出手不凡,果然是块好材料哪。”
素星痕无声地冷笑,转身而行,却被杨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单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介绍给你。你得跟我走。”那掮客佬不容异议地说道。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脱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两边却突然蹿出了七八个魁梧矫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劲装,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围在了眼前。
面对这高出他一头的人墙,素星痕脸色微冷,皱了皱眉。下一瞬间,却见这些桀骜的汉子齐齐地折腰低头,向着清贫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杨念之绕到少年面前,站在这队伍领头的位置,也向着他作揖一礼。“恭请星痕先生,”他说着抬起头,斜着嘴角笑道,“有一位大东家要见你。”
淮安内城偏东北隅的所在,铺陈着一座并不张扬、却清贵秀美的园林,山水幽静隔离尘嚣,有如闹市之中的隐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极少有人见识过此间的景致;大多数的人连园门外铺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缘踏足。在鲜衣怒马、奢华冠世的宛州第一都会之中,这里也许并不是最为流光溢彩的宝地,但在每一个宛州商人的心里,这座园子却是商道骄傲的永久象征,无数财富风云卷荡的枢纽。
商润世,政润国,财润家,德润身——“十城一府四润园”,在宛州商会的地盘上行走,不识得这个名号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头——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个不识这名号的。
“哦?他已进了园中,还不明白要拜会的是何人?”园林水榭窗边,那贵人临风拈着酒杯,微笑问道。
“嗨。”杨念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躬着身子,“这个人吧,大约是心里装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琐闻,寻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
贵人品了一点酒,笑着点了头:“这却很好。一个不识世故之人,却正是我想要的。”
杨念之弯了弯身。“大人交代的‘掘金童子’一案,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说道,“所谓‘掘金童子’的由来,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现世的‘猎金者’。当年猎金者留下神奇事迹无数,所到之处,乞儿白丁空手致富,穷乡僻壤累财巨万。市井对他崇拜成风,多年过后以讹传讹,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这个财神。在下亲自察看过许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与当年宛州画师留下的‘猎金者’样貌十分相像。如此看来,此事只是一时民间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纵传播、蛊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
那贵人听了,缓缓点头,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这就好。你们也许都觉得我多虑,但方今世道不比从前。包藏祸心之人,手握鼓荡风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
杨念之听了,默默地点着头,面上却也堆起忧色,须臾却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猎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将来想要掌握宛州动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减忧烦了。”
贵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当真是那‘猎金者’的传人?”
杨念之笃定答道:“在下亲眼见到‘金脉图’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来他解决唐铎一案,神机莫测,可以肯定——‘流金归藏’,已再次现迹宛州。”
清悠一声,那位大人弹响了玉琢的酒杯。“此番辛苦你了,且自去休息吧。”他浅浅言道,“将那位素星痕,请进来。”
素星痕走进四润园水榭之时,所看见的,唯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孤身临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直到窗边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罗,气质清新有似诗书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着笑,微微躬身:“江子美这厢有礼。”
素星痕一怔。他虽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这三个字,终究也如雷贯耳,击中心怀。“原来……是宛州商会魁首,‘十城商政使’大人。”静默须臾,他轻轻应声,郑重地见了一礼。
那江子美点头一笑:“唐突相邀,请勿怪罪。”说着便亲手倒了杯茶递过。
素星痕接过茶盏,礼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着面前的贵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闻江大人年不满三十而继领重任,却不想竟是这等人物。”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听闻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猎金者’的传人,手握‘流金归藏’之绝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大人既知在下是猎金者传人,就当知道我辈之人,不可以貌论断。”
江子美和蔼地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当年猎金者前辈貌若六龄孩童,终身不变;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对素先生,也应当是一样的。”
素星痕听了,默默不语,却只是移开双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江子美静静看了他片时,却又笑道:“‘流金归藏,商道至宝’。星痕先生身怀绝学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饭吃,并无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这儿倒有个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江子美突然说。
素星痕问:“什么差事?”
江子美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双眼。始终含在唇边的笑意忽而隐去了,只见他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绣、衣、使。”
素星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须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对付奸商、维护宛州十城商业的秩序,十分正义的差事啊。”
素星痕笑道:“商会统辖宛州数百年,公平自治,独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吗?商人的秩序自诩胜过天子礼教,又何须什么特使来维护正义?”
江子美轻轻摇头:“数百年间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业越是发达,商道越是混杂。如今宛州的种种情形,早非祖辈们定立自治法则之时所能预料。我江家世代为宛州首富,表面上总揽十城商政,其实如今,却难以平衡商界利、义之间的准绳。像这次古玩行滥炒‘叶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会是何等局面收场。”他说着转而一笑,向着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见先生的实力,与先生的道义之心。”
素星痕毫不还礼,却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保’,在江大人这里原来叫作‘道义之心’。”
江子美并不介意,温雅的笑容丝毫未改,径自继续言道:“鉴于如此乱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来,便四方寻访能人异士、同道知音,揽为我旗下绣衣使者,督察宛州商业秩序,行我心中正道。”他诚恳地看着星痕,“我先前已招揽十二位贤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瞌睡虫,最不适合当官。”他说罢,转身便自向门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会将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却没有发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声,三分冷意,却犹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黄金之地,前途无量。”商政使大人绕到素星痕面前,文静的脸上,竟是纯良地一笑,“然而,子美虽不能令绣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个不是绣衣使的人无法在宛州立足,却也容易。”
他说着,转目望着窗外淮安城布满无尽彩霞的天空。“据我所知,先生你还有两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谋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转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凉的光。
江大人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半晌过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将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此乃绣衣使执牌。持牌执法,通行淮安,特权无阻。”固执的贵公子眯起了双眼,“子美看人不会有错。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义自在。”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踱去桌边斟酒。素星痕握着被硬塞进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语。
“星痕还没用饭吧,寒舍正好备下了一席。”那位大人自斟自饮,一边轻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说着,“你的两位朋友,我早已着人请了过来。稍后你们就一起吃吧。”
“好几天,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阿蒙从一堆空盘空碗中腾出嘴来说了一句,又埋头进另一堆锦馔珍馐的盘碗里。
“哼,要不是亏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们跑了吧?”离离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块精雕的檀木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木牌正面刻着“绣衣使”,背面刻着“十三”,精美的流苏挂穗,透出一派华贵。
“绣衣使,听起来够威风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算是当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夺过木牌,揣进怀里:“没错,我当官了。你们别跟着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那……”阿蒙突然发急地说话,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诺言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要跟着你!”
素星痕双手捂脸,一头倒在饭桌上。
“哎,你总说对他有诺言,到底是什么诺言?”离离笑问。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头,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说过,我会保护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来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星痕的胳膊顿时被反剪过来,整个人是应声倒地。
“要不然,还是当年的老规矩,行不?”阿蒙铁手不放,认真地问道。
离离看见星痕这副惨样,却有些雀跃,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老规矩?”
“他若掰腕子赢了我,我就不用保护他啦。”阿蒙憨厚地笑着。
星痕捂着胳膊,拼着最后一击的精神问道:“你跟着我,离离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诺言!”
离离跪在了地上,托着腮对着素星痕的脸,笑道:“我啊从小就离开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着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当然也要跟着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放开我,放开。”他叹着气说道。
阿蒙放开手,扶着他站起来,笑问:“答应了?”
素星痕沉着脸,噘着嘴站着。半晌,他将背后篓子摘了下来,抱出里边瘦弱的小猫。“先吃饭吧!把鱼尾巴拣出来,我要喂猫!”
离离、阿蒙击掌庆贺,三人一猫皆大欢喜。“多吃,多吃哦!”离离一边扒饭一边招呼,“下一顿可不知在哪儿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东陆第五王朝——燮朝立国的第二百一十个年头。传说中象征财富的填阖星,从未如此时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内,官修史书中的《货殖志》开始单立目录,变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写下这样的记载:
“国朝商业之隆,古所未见;士民银资之盛,直凌皇府。
五千春筚路蓝褛,东陆富雄三海;二百载升平营治,宛州重于天下。”
宛州,方圆十二万拓,山原富庶,水系通达,九州大地上财力的渊薮,华族社会中商人的乐园。以淮安为首的十大名城,历来实行商会自治;唯利是图的人心为金铢银毫插上了翅膀,俗世的繁荣一飞冲天。
星流五千五百年,欲望昂贵万金,道义轻贱如尘。二十七岁的江子美登上淮安城头,就任宛州商会最高领袖。俯瞰这个连梦想都有标价的地方,他做出了颠覆传统的决定:设立特职“绣衣使”,持牌执法,督察十城商业秩序。
星流五千五百零一年早春,素星痕携绝迹世间四十载的《金脉图》,身无分文地进入淮安。“第十三绣衣使”,那一切与这个飘忽史籍的名词相关的传奇,于焉开启。
离离复离离,
片瓦连城迷。
流金定天下,
飘然锦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