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好像有点喝多了。
时值年底酒席不断。昨晚和前晚虽都抱着无须逞强的心理准备才出门却还是喝了很多。不过,今晚的醉态没那么简单。
一回到家就直接进卧房,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床上重重倒下。
连日来的酒气未消就赶上沼尻电设的尾牙宴,实在糟透了。总觉得最近自制力突然开始衰退。
已经有三十多分钟,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趴卧着。喉咙干渴,好想喝冰水。
这下子没资格嘲笑课长赤坂宪彦了。他在本质上虽是个直爽的好人,却正在缓慢毁灭。整日沉溺于酒精,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在时间与数字的日日追逐下,不知不觉地渐渐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并且,肯定也已开始被时代淘汰。
那么自己呢?
真的能够断言,自己与赤坂截然不同吗?
沼尻社长今年的情妇和去年的是同一个人。社长过去每年都会换情妇。至少就自己所知的这几年,年底尾牙宴带来的女人年年不同。据赤坂表示,社长似乎就是借由这样不固定交往对象才能勉强与夫人维持和平。
那个女人想必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吧。她一语不发,面带浅笑,今年也坐在社长身边。只见她仅与赤坂说了三言两语。当时自己正忙着替坐满餐厅大包厢总计五十名的各家业者一一斟酒赔笑,所以不清楚课长和她讲了什么。两人看起来并不怎么熟。她与出入沼尻电设的各社社长仅止于点头致意难得开口,对于络绎端上来的菜品也浅尝辄止,可也没表现出觉得无聊的态度,只是宛然端坐如佛,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至少能与她交谈的赤坂,果然堪称厉害的业务高手吧。
不过话说回来,社长究竟执着于那个女人的哪一点?她并不特别美,也不是那种浑然妩媚风情万种的类型。完全看不出她能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蓦地叹口气。占据脑袋芯子造成阵阵刺痛的根源似乎总算拔除了。即便左右晃动脸部也不会难受了。只要再过个十五分钟,类似麻痹的全身倦怠想必也会渐渐消退吧。无人的室内泛着隐约寒意,再不赶紧开暖气也许会感冒。
沼尻依旧精力旺盛,让情妇随侍身边自己高谈阔论,畅快饮酒。泡沫经济崩溃已有四年,照理说公司的业绩也应渐渐蒙上阴影,但是在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出那种迹象。不过,时代的潮流无人能够抗拒,自己置身的电话业界也逐渐被手机渗透,前途正急速从灰色转为一片漆黑。事到如今,就算给商品加上任何附加价值,桌上型电话的生意恐怕都不是移动电话的对手。眼下面临的,若用流行的字眼来说,正是典范转移。就像不管打造多少艘“大和号”战列舰终究敌不过航空战力,同样的现象正在这个业界不断发生——月初自家公司办尾牙宴时,太田黑业务经理就曾跑来业务一课这桌慷慨陈词。他说得对极了。“有了这么多方便的功能,那种小鼻子小眼的手机,纵使能在个人之间普及也不可能在公司行号之间普及吧。”还能这样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的,顶多也只有课长赤坂了。
八月,非自民党政权的细川联合内阁成立了。到了这个月政府终于开始推动稻米市场自由化。然后昨天,十月二十六日,前首相田中角荣逝世。时代正在加速变貌。一切都在毁灭,没有该珍惜的也没有该守护的,暧昧不透明的未来正要一口气吞噬吾人。
说到这里才想起,沼尻讲了一则颇为耐人寻味的逸事。
这是第一次听说的故事。沼尻没有经营者常见的讲来讲去都是同一套的毛病。讲过一次的话至今还没从他口中听过第二次。就此而言,他算是个优秀的经营者。男人一定要有很多抽屉,哪怕每只抽屉并未塞得满满的,至少抽屉越多越能发挥实力。专业技术人员不行,就是因为他们欠缺这种城府的深度。自家公司在两年前就任的社长也是十几年没出现过的技术专才。他大刀阔斧地猛砍预算,动不动就喜欢干涉芝麻绿豆的小事,搞得公司里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业绩也急速下滑。
沼尻说他在重考大学的时代见过田中角荣。
沼尻的父亲是前任社长也是公司创办人,本就与从事营造业的田中有工作上的往来,因此他曾在新年随同父亲前往位于目白的田中家。
“田中家的事务楼有个比这里更大的大厅,挤满了来拜年的客人。当时的田中先生只是干事长还没当上总理,但已有权势滔天无人能及的气派。我老爸忙着和同行在别的房间交换名片互相拜年,我一个人夹在杂沓众人之中无所事事地呆坐在大房间,因为穿学生服的小毛头只有我一个,又不认识任何人,所以简直坐立难安。眼前超大型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椿山庄西式前菜啦、千代新餐厅的年菜啦,还有某某家的高级寿司,所以我只好埋头苦吃。结果本来坐在远处亲自替客人调威士忌的田中先生,突然一手拿着酒杯来到我对面的空位。雄霸天下的自民党干事长就在我眼前这么一屁股坐下,我当然被吓得魂飞魄散。”
沼尻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他是在我替大家斟完酒回到自己位于他正对面的座位时,开始说出这番话的。
“令我吃惊的是田中先生吃寿司的方式。他叫用人替他拿来酱油后,一边对着我说:‘喂,同学,寿司这样吃最好吃了。’一边把寿司上的生鱼片蘸满酱油吃得狼吞虎咽。我简直目瞪口呆。而且他还一边吃,一边频频跟我搭话,我浑身僵硬地告诉他:‘我现在是重考生,打算今年再考一次早稻田。’‘嗯嗯,是吗?是吗?好好念书。’他如此勉励我。”
两年后,沼尻又见过田中一次。
那时他已顺利考进早稻田大学,轮到他代表父亲一个人去拜年。这次田中已就任总理。既然人家已贵为现职总理,自己当然不敢再登堂入室,只在铺了碎石的宽敞玄关把贺年的礼物交给秘书打声招呼。但当他正要离开时,田中送客人来到玄关门口,沼尻站在远处看见田中穿着木屐照例摆出一手遮额的拿手姿势送客的身影。没想到,田中倏然将视线自黑头车队转开移向沼尻这边,然后对着他大喊:
“喂,同学。你考取早稻田了吗?”
沼尻用不胜感慨的语气总结:
“两年前的正月仅一面之缘,而且穿着和发型都已截然不同的小毛头,他居然还记得我这张脸。不仅如此,也记得我说过要报考早稻田。那让我大吃一惊。老实说,我甚至背脊一凉,心想:天哪,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物。”
对于沼尻说的这个小故事,在座的社长们纷纷看似叹服地猛点头。
然而,自己心中萌生的唯有感慨:即便是那样的田中角荣最后不也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吗?我一边斜眼偷窥身旁满脸肃穆专心聆听的赤坂,一边不由暗忖,到头来,田中肯定也是和这个男人一样被眼前的工作追逐,被时间追逐,跌跌撞撞地走上可悲的末路。
赤坂在公司里被称为“赤鬼”先生。经理太田黑是“黑鬼”先生。二人都是从业务员做起,一路高升为总公司的重要人物。但是,最近“赤鬼”与“黑鬼”之间似乎渐生嫌隙。今晚“赤鬼”这种拉业务的方式迟早会落伍吧——“黑鬼”,想必已有这种先见之明。
为了讨好大老板沼尻,赤坂率领业务军团大举入侵每年惯例聚集所有相关业者的尾牙宴。当然,宴会的费用一半由业务一课负担。目的就是要博得想在情妇面前展现实力的沼尻的欢心,让他当场下令业者们换电话。站在业者的立场,这根本无法拒绝。这下子,每年预估都有十家公司的更新订单自动送来业务一课。光是这样便可让赤坂在年初挣得总计超过一亿日元的业绩。相对的,他平日对沼尻的忠心表现非比寻常。从赠礼到今晚的这种酒席招待,只要赤坂一声令下,全体课员就得忙得团团转。
自然不可能无人抱怨。尤其是女职员们更是怨声载道。像两年前一毕业就入社的大坪亚理沙就是,去年她头一次受命表演“花旦”,之后立刻嚷着要辞职,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挽留下来。所谓的“花旦”,是新来的女员工每年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都得着小短裤粉墨登场的余兴表演。去年的“花旦”表演的确很过分。《五个相扑的少年》这部由本木雅弘主演的相扑电影卖座,再加上女星宫泽理惠也与相扑关胁贵乃花发表婚约,使得五名新社员被迫穿着体育服绑上大红兜裆布表演女子相扑。
过完年,业务本部果然也郑重检讨过这件事,据说“赤鬼”遭到“黑鬼”的严厉警告,二人之间出现裂痕。仔细想想,那起无聊事件应该就是导火线。
男人们做的事,真的都神经兮兮的。
在公司待了七年,真是越来越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