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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记

更新时间: 2025-06-04 14:37

/一/ 陆庄传统/一/ 陆庄传统亘城是商城,许多客商不远千里来做生意。

今日运气好,碰巧赶上了大场面,眼瞅着一溜红漆大箱顺道南下,敲锣打鼓地往山里搬。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当地的习俗,只听有经验者嚷了一句:“那是皇上的赏赐,赏给陆华庄的。”

所有人恍然大悟,似乎只要带上“陆华庄”三个字,再稀奇的事都能解释了。

譬如月前,皇帝微服出巡来到了临江府,不住官家院,不住名家店,就挑了陆华庄他们家的铺子,在城里可是轰动一时。

“听说那日出了点事……”

“嘘——瞎说!”身边立刻有人出声制止,“这地界上敢乱说话,也不怕招了麻烦。”

气氛顿时僵住了。

邪门的是亘城,更邪门的是亘山上的陆华庄。

说来陆华庄最初是凭着暗器和毒学起家,与其他江湖门派并无不同,收弟子,立声威,偶尔切磋武学,拼个武林盟主当当。或许是当武林盟主比较费银子,某天一早,庄主敲起锣鼓,扯起嗓,领着大伙儿搞了个经商的副业,竟比本职做得更风生水起,以致江湖上的人都有点意见。他们一方面觉得你发扬武学就该有武家的态度,到不了境界还沾染了一身铜臭,太不入流了;另一方面觉得你在道上混了个半吊子,偏偏还与朝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到底什么站位?

反正陆华庄觉得挺好,四面通达,八面玲珑,路子多了好办事。

至于为什么会与朝廷扯上关系,江湖上流传着很多说法,一桩比一桩玄乎,孰真孰假,大约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此时有两位自己人正在鸡舍里忙活,准备逮上只肥的炖汤,补补身子。别看男的风流倜傥,女的模样也不讨人嫌弃,往鸡圈里一站,俨然是山中二霸,一抓一个准,愣是没有哪只鸡敢造次,顺道还挖了两个春笋准备一起炖汤,去去油腻。

瞧那气势,硬生生在鸡群里杀出一条道,陆庄主的一双儿女从来都是横着走的!

两人一同挑了条隐秘的小路在旁边生起火,陆宸拔了剑对准鸡脖子就要砍下:“妹子,庄里为了祭祖吃素半个月,眼看我们马上要前功尽弃,你要不要感慨一下?”

陆漪涟麻利地剥着笋,头都不抬:“祭品里还有猪肘子,凭什么我们吃白菜?”

也不知道他们二叔是听了谁忽悠,说什么今年祭祖不宜开荤,怕有血光之灾。无奈他管着银子,动动手指,把日常开支缩减了一半,只够买白菜豆干。这才几日,把弟子们个个吃得面色蜡黄,步伐虚浮,来来往往都跟孤魂野鬼似的。

陆宸深以为然,握着剑的手更加坚定了:“鸡兄,我干脆点,送你上路,咱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眼看鸡兄大好年华即将断送,轰轰烈烈的锣鼓声浩浩荡荡地压进了山里,随之而来的正是皇帝赏赐的一溜红漆大箱。

漪涟抬头望去,瞧出了箱子上的官封,有点发愁:“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来得挺快。”

回想起月前招待皇帝的那点事,陆宸也暂时松了鸡脖子:“微服私访闹得比征兵的动静还大,眼下只要是个能喘气的,都知道他在庄里小住了两日。”他呵呵一笑,“你说,皇帝是怎么个心思?”

其实大伙儿心知肚明,皇帝是有意拉拢陆华庄。不为别的,就为那遍布大兴国的商铺。

往前说百余年,大兴国建国之初,陆家的祖宗是为开国皇帝办事的人。说得挺热闹,其实办的都是暗地里的事,所以江湖上无人知晓,朝廷中也无人听闻陆家一脉。

事做得多了,总是遭人忌惮,之后的几位皇帝轮着法子想让陆家彻底干净。好在陆家人普遍聪明,兜兜转转,在江湖上混出了一点名堂,就是后来的陆华庄。

庄里的第二位接班人陆远程是漪涟的爷爷,就是发奋经商的那一位,手一哆嗦,在大兴开满了商铺。从此,陆华庄以三绝闻名江湖:百发百中的暗器、圣手难医之毒、遍布天下的商铺。自然,商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不了各种消息,也是陆华庄立足于世的资本之一。这些资本惊动了皇帝,方才有了月前微服私访的一幕。

就像市井传的,那日不平静,出了点事。

皇帝睡到半夜,突然一声龙嚎,当夜匆匆离庄,里头是有点缘故的。

至于出了啥事……嗯,有点玄乎。

无奈皇帝顶天大,不管陆华庄错没错,态度还是要摆一摆的。漪涟站起身拍拍屁股:“得了,打道回庄,放鸡兄一条生路吧。”

陆宸显然恋恋不舍,大眼对上小眼,一通深情对望。

漪涟为了助他快刀斩乱麻,眯起眼,幽幽飘来一句:“赏赐说不定有你一份,好歹是摸了小手的情意。”

陆宸一阵恶寒,手一紧,差点勒断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可真是冤得很,好端端地敬皇帝一杯酒,怎么就被龙爪子揩了油呢?难道天子博爱,不是计较性别的人?他安慰自己是意外,意外!就看陪着皇帝微服私访的丞相,尖嘴猴腮,可见皇帝对男人没什么兴趣,哪个断袖不懂得找个好看的陪在身边?

漪涟一针见血:“可我听说当今太师是美男。”

陆宸肩膀一颤:“陆漪涟,兄妹一场,你给我积点口德!”

漪涟已经奔出老远了。

“喂——妹子——笋还带不带啊?喂——你等等,我先和鸡兄道个别。”陆宸松开鸡脖子,收起佩剑,拎上笋,大步流星地追上去,奔跑中不忘回头拱拱手,“鸡兄,我们后会有期!”多么重情重义啊!他不禁被自己弄得有点感动。

鸡兄身子一抖,扑闪着鲜美的鸡翅,踉踉跄跄跑远了,心里指不定想着十八年后修炼成一条好汉,哼,哪还由得你小子猖狂!现在,找个山沟沟躲一阵安全点。

陆华庄内楼阁静伫,鸦雀无声。

等漪涟和陆宸赶到后门时,圣旨早宣完了,所有人站在院子里,乌压压的一片后脑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情的两人默默地摸索上去,装作虔诚无比,再凑上两颗脑袋。

他们凑上去时正赶上某人的一句话尾,没听得清楚,只瞧着身边几名弟子个个昂首挺胸,纷纷端着潇洒倜傥的姿态,将衣摆甩出一道风。糙汉子装哪路风流才子?漪涟嫌弃地瞄了几眼,连最小的师弟都知道,戏过了!

漪涟往旁边一打听,说是贵妃身边的红人来啦!

说的是负责送赏的曹公公,奉旨前来传达皇恩浩荡,顺便靠着一张巧嘴讨点好处。这才寥寥几句话,说什么江湖侠客、一表人才,把一群青春懵懂的少年夸得喜滋滋的。可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精,闻得出陆华庄的价值,更懂得套近乎。

“都说陆华庄人杰地灵,咱家今日有机会见识见识,可高兴了,怎的陆庄主不大高兴?”

“皇上恩泽我庄,自然高兴。”一位古铜肤色的中年男人答道。他蓄着短髯,目光炯炯,立于众人之前,便是庄主陆书云。尽管言语恭敬,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哪怕不提枪佩剑,也有武者气度。此时他不苟言笑,只因要站定立场,不希望陆华庄的态度显得过于殷勤罢了。

可惜曹公公曲解了其意,一脸体谅道:“庄主苦恼,咱家是知道的,哪个不怕见罪于天子?”他指的无非是皇帝小住的那些事,虽然不知道内情,但赏赐送来了,就说明皇帝根本没打算怪罪。利用小事拉关系,得了便宜还卖乖,何乐不为?

“您放心,夏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有娘娘美言,自然是不会坏事的。”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应和:“您说得极是,我等山野之人,惶恐得很,往后还要仰仗您多多提点啊。”

曹公公另眼一看:“这位是……”

陆书云侧目须臾,训斥之意并没有让外人看见,但实打实叫后者一顿:“容我为公公介绍,这位是在下二弟——陆书庸。”

庄主有一弟一妹,分别是庄里的两位堂主。三人性格迥异,行事作风大不相同。

陆书庸掌握着庄里的财政大权,庄里人称“三眼鬼婆”,因为他眼睛小,心眼小,成日只懂得往钱眼里钻。他曾经和送菜大娘争了大半个时辰,只为一文钱。据说前庄主特地给他改名为庸,就是希望他能有意克制,哪知他在这方面越发茁壮成长,越长越令人匪夷所思。

只能说陆华庄多出奇人。

尽管事无大成,但是陆书庸在人情往来上倒是很有一套。他故意不去领会庄主之意,对曹公公说:“我庄感念皇上恩德,公公送赏的人情也是念在心里的。偏厅已备下酒菜,是特地从窖子里刚取出的桂花酿,还请公公移步。”

弟子们原本被夸得乐和,一听桂花酿,再想起肚子里装的白菜豆干,怨念默默飘出。

有的说风里有股烧鸡味,有的说闻见了葱花香!

曹公公是好酒之人,忍不住笑逐颜开,哪里还体会得到弟子疾苦:“那便有劳庄主和堂主。”他笑眯眯地压着步子预备向偏厅走,突然记起一件要事,“咱家差点给忘了,陆少主是哪位?怎么没见着?”

躲在人群背后的陆宸一哆嗦,他爹陆书云心里也是一哆嗦,心想,养了个儿子正道不济,旁门左道居然走得很顺畅。其实单论旁门左道这一点,陆漪涟与陆宸半斤八两,只不过陆书云爱女,骂的都是陆宸而已。

“陆宸。”他一眼瞅见了准备开溜的儿子,“出来!”

陆宸心虚,摸了一把脖子,全是冷汗,犹豫着是不是干脆溜了完事。可父命难违,又有外人在场,他只能装模作样地走上前:“在下陆宸。”

曹公公眼睛一亮:“不错,很懂礼。”他心知陆宸以后可能飞黄腾达,越发和颜悦色,“咱家来的时候,皇上特地命人交代的,要拿宫廷新制的江南李主帐中香赐予陆少主。咱家给封在了雕花的箱子里,回头少主千万记得领下。”

大男人给大男人送香算什么事!陆宸心里不屑道。

陆书云眉毛一挑,弟子们也投来了同情的小眼神。

漪涟尤其痛心疾首。你说原本多正直的一名少年,不知发什么神经,青天白日,把屋门一关,开始蒙头制香,被陆书云说教了两次,他就深更半夜忙活,头顶一根蜡烛,坐在后院里,把一名要去如厕的弟子吓得一晚上死活没尿出来。

制香便制香,他非做了香包带着走不可,说是要送给哪家小仙女。结果在亘城里晃悠一圈,仙女没找着,把一白面小哥的魂给勾回来了,搞得弟子们纷纷摇头惋惜,深感大师兄情路坎坷。

“别的赏赐是吩咐临江府尹代为周全,唯独帐中香是从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可见皇上重视你呀。”曹公公说得意味深长。

谁稀罕!陆宸腿一抖:“小民不敢想,不敢想,呵呵。”

曹公公表示理解,笑容暧昧道:“少主宽心,咱家懂得。”

懂?你懂个屁!陆宸嘴角一抽,恨不得把香糊在他的脸上。

一番好言邀约,总算将人请至偏厅。弟子们闻着烧鸡香味,也跟着跑了。

陆宸愁心长叹,离去前无意触到了一个人的视线——是一名紫袍妇人。她的眼神极淡,发髻梳得像女道士,唇形生得姣好,色泽偏如中毒一般发黑红色,与其人十分不相称。再多也就瞧不见了,她戴着一张铜面具,遮盖了大部分容颜。

她是庄里的三堂主——庄主和三眼鬼婆的胞妹陆书瑛。因为一次天灾,容颜尽毁,从此以面具示人。她的脾性甚为古怪,基本上不与人往来,只要她走过的地方,永远是一股寒意。方才她就站在庄主身侧,只是事不关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罢了。

陆宸和漪涟相互一觑,有点奇怪:“姑姑。”

陆书瑛黑瞳冷凄凄的,说话亦如冷风:“庄主处事周全,偏厅我便不去了。你们记得转告一声。”

原是为这事,陆宸答允:“侄儿记下了,您忙去吧。”

香喷喷的葱花烤鸡肯定轮不着旁人,弟子们集体啃完馒头后就窝在房里打瞌睡,实在忍不住饥肠辘辘了,就用炭盆烤两串豆干解解馋,对三眼鬼婆的怨念又更深一层。

直到一名站门的弟子卷着风跑进来,一巴掌拍向一脑袋:“别睡了!罗刹鬼回庄了!”

话音刚落,众弟子饱含睡意的眼睛霎时泪光闪闪。

江湖上盛赞陆华庄高手如云,奇才辈出。掰手指算一算,奇才确实不少,陆宸兄妹当属前列,还有个爱钱如命的三眼鬼婆充充场面。至于高手,庄主自然当仁不让,但毕竟年纪大了些,还得找年轻人做招牌,最好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那种。考虑到庄里女弟子偏少,若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更佳。

其实庄里还真有!英俊潇洒、文武双全是一定的;风不风流不晓得,反正弟子们是要被逼疯了。

没等众人哭一把鼻涕感慨炼狱来临,院门处已经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吼声:“巽师兄好!”

他们猛地跳起来,把炭盆往后一踢,纷纷冲出屋子,挺起腰板:“巽师兄好!”

司徒巽是庄主陆书云的亲传弟子,除了流影堂的暗器绝学,陆书云还将自己的独创剑法倾囊相授,还特地花费重金请名匠为其打造昆吾剑,剑鞘文以麒麟,镶以苍玉,弥足珍贵。据说此事还是前庄主临终前吊着最后一口气嘱咐的。

当他领着几名同行者入院,空气顷刻间凝结如霜。众弟子屏息以待之时,却有新人胆大包天,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后门开溜,果然被一眼识破,逮到面前。大伙儿一瞧,居然是三眼鬼婆刚收的富家小生——明赫。

“拦着我作甚!”明赫挥开上前钳制的几只手。

司徒巽在不远处冷冷目视:“带过来。”

明赫当即被人逼至他的面前。越是近处,越是体会到无声的压迫。

在场弟子师从各堂,关系本不和睦,却不约而同紧张。说到底,心里对司徒巽都是存了三分敬畏的,敬他处事果决,畏他不留情面。若说庄主治下是恩威并施,司徒巽就是他最大的威慑手段。

“你去哪儿?”他问。

明赫气势明显一弱:“我……我去哪儿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着你来管?”

司徒巽一袭黑衣无瑕,宝剑在手中凛然似蛟龙:“你去哪儿我不管,我只要知道你为何而逃。”他方才亲眼看见明赫从屋里出来,神情十分慌张。

明赫眼珠子一转,不满道:“我为庸堂主做事,你也管?”

司徒巽道:“既为庸堂主办事,大可从前门走,何必绕远路?”

明赫理亏在先,然而他是凭着家世关系拜入庄中的,难免会有优越感:“我乐意。”

司徒巽敏锐地察觉到明赫手里握着一个锦绣小盒:“拿着什么?”

明赫娇生惯养,藏不住事,连忙把手往回一缩:“我自个儿的东西。”

为堂主办事揣着私物?借口太幼稚了。都说三堂关系不和,加上和三眼鬼婆还有白菜豆干的私怨,人群里突然酸溜溜冒出一句:“今日就见他围着人家来回折腾,肯定是巴结贵人去了。”

司徒巽沉吟目视,眉眼风华正当时,只是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

明赫被看得心虚,想要逃走,却被两把剑柄死死抵住,前后动弹不得。再回首,眼前蓦然划过一道玉色,应是昆吾剑上的苍玉,起落间,只觉手腕一痛,等他喊出声,脱手的锦盒已然被司徒巽稳稳地接到掌中。

真不愧是流影堂的功夫,行云流水,似风如影,半式见真章。

旁观的弟子暗暗咽了下口水,要说有多厉害……呃……谁知道厉不厉害,压根儿就没看清!

明赫被整得措手不及,低头看看手里,空无一物,这才反应过来,直指司徒巽怒骂:“司徒巽!三堂从来是各管各事,你凭什么插手?要带走翊锦堂的东西,你问过庸堂主没有?”

三堂各司其职,其中紧迫的关系连陆书云都取决不下,毕竟牵扯的事太多。

然而,司徒巽恍若未闻。打开锦盒一看,竟是一枚金镶玉扳指,物小,分量却不轻,要送谁?他侧头问身边一名新入庄的小师弟:“此番是谁来送赏?”

小师弟踮着脚,目光闪闪:“回师兄,是位姓曹的公公。”

曹氏?司徒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手持锦盒问明赫:“这是你的私物?”

“我……我……反正庸堂主发话了,你还能怎么着?”

“翊锦堂的事我无权处置,自然上报庄主,由庄主裁定。”司徒巽盖上锦盒冷然道。不欲再费时纠缠,吩咐几名弟子直接将人关到执法堂。

眼看明赫被拖走,一路嘶喊辱骂,众弟子杵得冷汗涔涔,就想着眼下怎么能逃了才好。可就有那么一两个脑袋不开窍的,偏巴巴追上去:“巽师兄,巽师兄!”

司徒巽回头垂目,是刚才的小师弟,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到他一半高:“何事?”

小师弟仰头看他,肉嘟嘟的脸上满是崇拜:“师兄,您刚才那招好厉害呀!手起剑落,招式如风,就像书里说的大侠一样。”他手舞足蹈地比画,“等我扎实了马步,能不能教教我?”大伙儿躲在一边,仿佛看见了一匹狼和一只小绵羊。

谁知司徒巽一愣,居然点头道:“好。”他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一边惊恐的眼神,“先替你师兄们把屋里的炭盆收起来,焦了。”

炭盆?什么炭盆?

弟子们闻到空气里一阵焦味,全体一抖。

糟了,烤豆干!

杏影小筑是庄中一处僻静地,陆书云特地选了此处,趁着片刻安宁给江湖故交回函。

司徒巽来的时候,他恰好搁下笔。未等抬眼,一方锦盒被呈递到他的面前,里面装着一枚金镶羊脂玉扳指,质地细腻,温润无瑕。他认得此物,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予前庄主的极品,一直存放在库内未动,何以在此?

待听完由来,他无声地陷入沉思,眉头不经意间拧得更紧。

“弟子擅自做主处置明赫,任凭师父责罚。”司徒巽恭敬请罪,利落且坦荡。

陆书云稳坐椅中,闻言审视起他,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奉命协理庄务,自然有权处置。只是翊锦堂的事务,为师甚少强加干涉,你何故执意要截下玉扳指?”

“牵涉大局便是庄中事务。”司徒巽顿了顿声,眸色微动,“再者,据弟子所知,曹公公是夏贵妃的心腹。”

陆书云不动声色道:“那又如何?”

司徒巽身姿挺拔立于案前:“赏赐事宜自有礼部周全,请当地府衙代理亦是常事。即便皇上有心指派,也应是某位大臣或者亲信,何以会请后妃宫中的掌事送赏?其中多少是皇上的意思,夏贵妃又参与了多少,恐怕很难说明白。”

陆书云心知肚明。

司徒巽一言道破重点:“陆华庄久居江湖,名义上仍听命朝廷,平素不涉政事,只尊皇权。”

众所周知,当今朝廷党派之争惨烈,以当朝丞相和太师为首,但凡示好者便会被视作同党。夏贵妃有意指派亲信来庄里送赏,多半是怀着试探的心,何况陆华庄颇有价值,连皇上都惊动了。现在天下人都看着陆华庄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声传出去,麻烦肯定接踵而至。换句更实在的话说,在充分把握局势前,陆华庄想要安宁,还应明哲保身的好。

陆书云近年来与江湖上走得近也是这个原因。但世事远不如预料的顺利。

两人走到小筑二楼的茶室,面对面坐下饮茶。茶香融着雨季的清香,格外醒神。

待杯上的雾气逐渐淡去时,司徒巽从栏外杏花影中回眸:“方才来的路上,听闻庸堂主想留下曹公公多招待几日。依弟子之见,多留恐生变故,师父还是尽早处置为上。”

陆书云无奈一叹,将茶如酒饮尽:“党争之下,焉有完卵?他这是打算兵行险招。可对于我庄当前境况而言太过冒险了。若要找个理由逐客,唯有三日后陆家祭祖。”

司徒巽当即领会:“曹氏不敢久留,我庄也不失待客之道。”

能如此之快地透析局势,想出应对之道,必要有足够的谋略和见识。司徒巽年纪轻轻能应对处事,陆书云身为师父,甚是欣慰。

其实,陆宸和漪涟也聪明,他同样教导,甚至更上心,可惜庄里人都知道,收效甚微。实在是那一双兄妹不是常人能驾驭的主,暗器功夫没学全,存岐堂的药理又凑几分,久而久之,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好比拳法只会半套,解毒只管当天,隔天复发都不叫事。

陆书云是个实在人,想着一知半解也罢,好歹还算是杂家。

“师妹机灵,自有她的好。”司徒巽道。

听似宽慰长者,实则意在维护。陆书云是过来人,看得出他眼里的情意,笑道:“他们私下说你不近人情,为师看着你倒偏心得很。”

“……”

“呵,是好事,为师明白。”陆书云斟满茶,神色一转,正事还当为先,“曹公公的事为师自会周全,只是三日后祭祖,陆家人依照传统要在玄古寺宿上一夜,庄中事务便全权交给你打理。”说到这里,愁云霎时满面,他特意嘱咐道,“清明前后,庄中怪事频发,你须格外谨慎些。”

司徒巽深知其意,话音跟着沉了几分:“弟子自有分寸。”

陆书云口中的怪事,其实是老传统了。

说来挺玄乎,陆华庄除了名震江湖的三绝以外,还有一奇。

记得皇帝小住当日,铺子里的人还没有睡踏实,突然一声哀号响彻山林。等人们赶到一看,皇帝正蹲在旮旯里瑟瑟发抖,浑身黑不溜秋,像从炭堆里爬出来的。据他自己说,他是跟着一个孩子走到这儿的,没看见脸,只记得他身形飘忽,还发光。走到半路闻见一股异香,香气浓烈,不像是常人所有。然后,他看见许多影子从黑暗里冒出来,有披着羽衣的,有长着翅膀的,有双眼发亮的,就像是到了阴曹地府。皇帝当场吓得龙躯一震,嗷了一声,蹬脚猛跃,一头扎进角落的炭堆里。

后来,皇帝披星戴月地匆匆离庄,龙爪子冷得像冰。

再后来风声传开了,光怪陆离,啥说法都有。可毕竟是皇帝,扯的还是玄乎事,大家不好太招摇,统一说成“出了点事”。的确是出了点事,好听又好记,还显得很有内涵。

漪涟喜欢实在点的,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总得有个说法。

趁着夜半更深时,她再度打起灯笼找到炭堆。炭堆是在山庄后门一个偏僻处,隐约能照出一个圆窟窿,是皇帝刨出的玩意儿。好歹是龙头栽过的坑,弟子们为了纪念,就一直没动过。她拿着灯笼四处打量,左面是山林,右边是围墙,不远处是上玄古寺的近道,再就只剩下一间残破的石屋子,炭堆就在墙角处。

石屋子的墙有三面,顶棚已被大风掀去,从外看去十分通透。匀步走一圈,大约百八十步,占地不小。石屋中央有座石砌的地台,摸上去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纹路,像磕碰所致。漪涟曾经问过阿爹,阿爹说这石屋子原本是供奉山神所用,从爷爷那一辈就废去了。地上滚落了一个裹满泥巴的铜炉,早没了原本的光泽。

漪涟来过很多次,半分鬼影都没见到,怎么就吓着了皇帝?

她深感失落,这怪事估计真是凡夫俗子无缘得见。

同一时刻,山下亘城。

两名男子杯酒邀月,所在小院是个叫作寻芳斋的古玩铺子。

其中一名男子眉眼清秀,态度谦恭,酒斟八分后,低询道:“来了不少时日,若您想去瞧瞧,我明日便上山递拜帖。”

另一人兴许是沐浴刚出,散着发,幽幽香气袭人。他嘴角泛着似有若无的笑容,话音沾染着桃花酿的香气:“哪里差这些时候。你要真是闲着,就去多弄些古玩回来,要稀罕货。”

“铺子里都是稀罕货,太稀罕了,半月没卖出两件。您还要?”

“不缺这点银子。”他将盏中酒连同月色一起滑入喉咙,半开的衣襟笼着薄薄的雾气,“如果没钱使了,就找那个有钱的主。他不缺钱,有人给他找钱。”

清秀的男子微微倾身:“是。”

三日后,三月初四,陆家一行由辰时上山。

前往玄古寺的山路又长又陡,陆书云说这是为了考查祭祖的诚心,只要心够诚,自然能达到该有的高度。

陆宸表示完全是废话!山高,那是因为地势所致,体力跟不上,心再诚,也只能歇在半路上喂狼。当然,这话是在漪涟耳边嘟囔的,没敢让陆书云听见。

他不满意漪涟的默然无视,皱着眉头深沉地问:“你还喜欢哥哥吗?”

漪涟额头青筋一跳,故意挖苦道:“听说宫廷新制的帐中香堪比古方,阿爹亲自给送过去了。你现今是受宠若惊还是生无可恋?”

“我……”

“兄妹一场,我可提醒你,如果你准备好纵身一跃,玄古寺那头山壁不够陡峭,一跳只能挂在半山腰上。作为男人,既然要死,就死个彻底。去隔壁山头吧,那儿够悬,不然摔个半身不遂,还累得阿爹照顾你后半辈子。至于遗言,别跟我说,免得你闭眼之后闹出闲言碎语连累我。建议留封遗书,摁个手印放床头,谁看到算谁的。”漪涟一气呵成。

陆宸插不上嘴,默默地摆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你说你从前多可爱的一个孩子,何时变得这般没心没肺?谁教你的?”

漪涟没回答,直直地盯着他。

兴许陆宸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祸害,便不再言语,加快脚步走到前方去了。

半个时辰后,众人基本上踏进了玄古寺,陆宸却还在半道上磨蹭。漪涟虽然乐意折腾他,但在这件事情上还是要说句公道话,因为陆大少掉队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三眼鬼婆有位义女汪楚濋,是他一位江湖至交的闺女。其父前几年过世后,她就一直养在庄中。楚濋不仅生得楚楚动人,还贴心、会撒娇,比起早早嫁入京城的亲生闺女,汪楚濋倒更像是三眼鬼婆亲生的。

原本陆家祭祖没她什么事,但前庄主生前待她不错,因此陆华庄每年祭祖都会把她算上。楚濋除了略表心意,还和陆宸一起走走小道,散散心,一举两得。

看着陆宸憋屈的模样,漪涟很是同情,这姑娘的矫情劲她也是领教过的。没力气走山路,却有力气扯陆宸,拽着他的衣袖,一步唤一句“宸哥哥”,耐力好得惊人。其声娇艳欲滴,叫羞了喜鹊,更吓得陆宸三步一踉跄,十步一崴脚,凭着所谓的诚心才撞进玄古寺大门,然后直接脱力,跪倒在列祖列宗面前。

边上站着笑眯眯的三眼鬼婆,一脸欣慰地感叹:“两小无猜,甚好,甚好。”

漪涟冷笑,心里说:眼小可能比较容易说瞎话。

这日诵经祭拜过得相安无事。

入夜后,漪涟的房门被敲开,是陆宸神色疲惫地杵在门外。见人出来,他连忙摆正姿态,然后极其突然地“啊”了一声,感慨道:“月色如冰如霜,似我心头微凉,幸而有你在旁。得妹如你,夫复何求?”

什么乱七八糟的!漪涟额头青筋使劲蹦:“说人话。”

陆宸吸了吸鼻子,委屈道:“你有没有空安慰我?”

漪涟沉默须臾,无言,大步一退,顺势将门合上,紧跟着吹熄了灯火,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陆宸还在门外杵着,看着静若无人的屋子,开始有些犯晕:刚才是不是见了自家妹子?

直到夜深时,漪涟才偶然得知,当晚那一段“真情流露”其实是陆宸精神脆弱犯了病,因为汪楚濋几乎形影不离地跟了陆宸一整日——祭拜时挨着,吃饭时盯着,上茅房也在外面守着,就连烧手抄经时都要借着火光对陆宸暗送秋波,吓得陆宸总觉得某位祖宗还魂了。

若是平日,漪涟不拿这来挤对挤对,那肯定是出了大事。

现在,确实是出了大事!

一名年轻的弟子脚底生风冲上玄古寺,极度惊恐地跪倒在众位祖宗的牌位前,对陆书云道:“庄里真闹鬼了!还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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