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杀人犯来了(一)
我好像看到有两道白光在对面墙壁上先后闪了两下,我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事实,正在我愣怔之际,“咔嗒,嗞啦--哐啷!”刺耳的金属磕碰声骤然在铁门上响起。随之一张男人的脸,铁青的像石头一样的脸出现在铁门上方正中的四方孔里。监舍里的六个光头不约而同地扭过来趋向这张脸。这张脸冷酷、凶悍,宽大坚硬的下颌上剃过的络腮胡子处泛着铁青光泽,眼光如刀子般逐个刺向屋里每一个人。
高矮黑白的几个囚徒立刻鸦雀无声,都直起身子噤若寒蝉地望着这张脸。“刀子”刺向通铺中间躺着的黄大衣青年,一声短促地低喝:“哈达,伊勒!(蒙语过来的意思)”
套着军黄棉大衣的小伙哈达,以仰卧起坐的姿势费力地撑起来,他胸前两腕上银白铮亮的手铐,在灯光下一瞬间映出一朵刺目耀眼的光花。他在通铺上扭蹭着屁股,脚下就响起哗啦哗啦声,那是手指粗的、黝黑的、18斤重的、在零下摄氏度内冰寒砭骨的铁脚镣。下了通铺,光着赤脚的哈达伴随着“哐啷、哐啷--”声一步一挪地移动到铁门口。
他抬起头注视着铁门另一边的那张脸。
铁门这边的这张脸棱角分明,很像当时的红歌星费翔,只是眼睛和鼻子没有费翔的大,轮廓线条比飞翔更清晰。从四方孔外一束电筒强光打在哈达的脸上,哈达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得怔怔地盯着门外的那张“石头脸”。这时我恰好站在门边,觑着他的两眼,一心想从中发现出什么东西来。
门里和门外的两张脸相距不到一米,两人纹丝不动地杵在那,无声无息地对峙着。冰凉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越来越冷了。满屋的人们屏声静气,谁也不敢搞出一点点声音。大家都随着这两张脸保持着初始姿势。一秒、两秒、三秒、四秒--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时间。感觉一块正在承载重物的玻璃,重物越堆越多,玻璃已然出现裂纹……
“嗨西拉!”声若洪钟的怒喝骤然在我耳边炸起,在这分外寂静的夜里,仿佛有一颗手榴弹瞬间在我们之中爆响。(嗨西拉是蒙语中退后的意思)
哈达依然定着不动,(我猜想:在突然的一两秒内,他有可能被震呆了,没有反映过来)直到铁门拉开,看守所所长宝音图一步迈到他眼皮低下,他才不得不后退两个半步。“转过来!”宝音图的眼光依然恶狠狠地逼视着,同时对眼前这名年轻杀人犯下着不可抗拒的命令。哈达缓缓转过身体,宝音图举着手里的电筒对着哈达后背的军大衣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照了一遍。
随着宝音图迈入监舍的还有两名警察,一名是身形瘦小、精干的刑警队副队长姜山。另一位我没见过,他一米八以上的身高,浓眉大眼、紫红的圆脸膛,身材健美,身上的警服干净整洁,好像熨烫过,一派气宇轩昂的样子。这三个人进来后,飘进来一股奇异的香味,在这冰凉的空气中浸淫着,我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两下鼻翼,我瞟到站在我对面的朱老五也做着与我同样的滑稽动作。
三个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那位高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冷冷地发出指令:“转过来”哈达顺从地转过身子,我发现他整张脸至脖子变得如同砖块一般红。他的眼睛好像也溢上很多血红色。“出去”那家伙下巴微微一扬,右手轻轻一挥,冷冷地对着哈达发号施令。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冰冻的河面。吐出的这两个字像冬天里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般从内蒙草原上刮过,我想至少当时哈达的心里会有这种感觉。
哈达、那个家伙和蒋文先后跨过铁门,漆黑阴冷的走廊里回荡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随之渐行渐远地消失。三个人出了监舍。
剩下所长宝音图两个大拇指插入裤袋,挺胸凸肚,敦敦实实地叉立在铁门边。他照例冷冷的逐个注视一遍我们每个人,但眼光分明没有刚才那么凌厉、那么霸道了。他盯着闫希军的眼睛问:“怎么样?”
闫希军的脸皮尽量横向推挤,勉强堆出一个笑容来回应:“还挺好”,接着他喉头一动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我们也紧随着他的假笑松弛了一下一直紧绷的脊背。
宝音图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包大青山牌香烟,随手一扬扔到阎锡山身上:“你们以后给我看好了他,晚上轮流值班,天天有烟抽,明白了么?”
我看到闫希军的眼睛都亮了,他一边低头捡烟,一边咧着大嘴在笑。少顷,整个监舍响起一口同声的欢呼:“谢谢所长--!”我看到每个光头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我记得我当时没有说这话,因为我一直不抽烟)宝音图的半边脸轻轻地抽动了一下,那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被他压制住了。他走出监舍,很快又响起铿鋰咣啷的锁门声。
几秒过后,我们听着脚步声出了监舍,大家都凑到老大闫希军身前,个个都要摸一摸那大青山,再拿到鼻子低下像狗似的嗅一嗅,这些人嘻嘻哈哈地透着轻松欢快的语调互相交流着,气氛是空前之好。我看年三十那天吃饺子也没让他们这么开心过。
大青山这种烟在当时不过是卖几毛钱一包,也算是很低档的消费品。但如果您看到这些烟民们平常是怎么熬过来的,就理解他们为何这么开心了。我来到这里后,先后看到过他们抽烤干的杨树叶、草叶、碾碎的松枝、花生壳,甚至偶尔还抽点着的棉花,虽然呛得涕泪横流。就这样还不是每个犯人都能有的享受,往往是那些老犯和进来混得好的那些人有这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