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马蹄踏起的尘烟渐渐地消散在眼前,破旧的毡帐前,他手中的乌黑长剑渐渐没入那名自称“九公主”的女子的胸膛,鼻尖,仿佛有血腥的味道在蔓延。
乌黑的剑刃拔了出来,在日暮夕阳的余光中闪着一片清冷的光,女子的眉眼狰狞着,胸口的血喷薄而出,血瞬间滴落进脚边的土壤里,缓缓渗透进去,徒留一抹殷红的印记。
而他手中的长剑,却似一滴血都不曾粘染过。
他忍着厌弃,依旧转过脸去丢了剑,剑鞘冰凉刺骨,和着大漠柔然寒冬的风,远远的惨叫声顺风传来,整个日暮残阳,哀凉胜雪。
长剑落地无声。
父王死了,死在了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一柄弯刀直直地没进胸口,渗出的血丝泛着蓝幽的光芒。
医官说,那是仙鹤草的毒,而仙鹤草,唯有大漠柔然的群山深处有。
二皇叔说,柔然必亡!
柔然,一夜之间将永远消失在漠北茫茫无边的草原里,化作尘埃!
然后,他看到她了,她踏过含笑而亡女子的身躯,她亦高昂起那张依旧泛着苍白掌印的脸看着他,唇角沁出的血丝蜿蜒而下,墨黑的眸子深处,悲愤而决绝,她那么无畏地走向他,仿佛眼前活生生的杀戮,她不曾瞧见过。
距离是那样的近,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底的悲愤和绝望,那份与她稚嫩的容颜全然不符的淡定与执着,那双墨黑的眸子,仿佛一枚石子般地没入他的心里,泛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仿佛耳畔有无尽的风刮过,眼角的余光里有冲天的火花映红整个天边。
那是一场绵延万里的大火,火光吞噬了数万顶毡帐,大火三日不绝,终在一场大雪飘然而落的时候,整个柔然,化作缕缕青烟和尘埃灰烬,永远地消失在了漠北的荒野里。
漫天飞雪。
他的乌骓马从枯萎的乱林里扬蹄而出,马蹄溅起一片碎雪冰渣,在日落黄昏下,恍若一阵缤纷的落花,而她的马就停在悬崖边上。
枣红色的马,衬着她灰旧的袍子,在风雪中翩跹起舞。
他勒住了马,皑皑茫茫的冰天雪地里,马仰天长嘶。
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会在二皇叔面前替她求情,他不会刁难一个柔然王城的小小宫婢,可她依旧逃了。
他看着她的身后,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峭壁,隐没在厚厚的冰雪里。
他在马上向她伸出手去,他看着她的马倒退了两步,转过了身来,马蹄踩在雪地里,吱吱的声音在整个空旷的苍穹下,有着虚无而飘渺的回响。
迎着夕阳落在雪地上反射的光芒,他再一次看到了她墨黑如深潭般的眼眸,看到了她唇角浅浅上扬的弧度。
他想着她不会离开了,可他的心却在瞬间莫名地一沉。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咬着牙调转了马头,马蹄在空中飞扬,碎冰雪沫扬起一片落花,枣红色的马,带着她的身影,就在瞬间消失在了悬崖的上方。
一切,快得他来不及去阻止。
风依旧咆哮着,似刀一般地划过他的脸,他的手臂,就那么生生地僵在了半空里,久久地,不曾收回去。
仿佛,身体僵硬了,心也麻木了。
良久,风雪拂过眼前,暮霭沉沉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远远地传来,“四弟!”
高长恭猛然惊醒,眼前,窗下的一盏烛灯在微风中飘摇。
那明明是王兄高孝瑜的声音。
可再过六七日,却是他的百日祭了。
心里,顿时一片悲凉。
高长恭披衣起来,窗纱外,仿佛冷月如霜。
那双如夜色般墨黑眼眸,数年里,已经成了他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时惊醒,夜半时拥薄裘独坐,那双眸子便在漆黑的夜里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多少年了,如影随形。
此一生,那是死在他剑下的第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那个时候,他刚刚十二岁。
那一役,大齐完胜。
大齐的二十万精锐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北上直取库莫奚,可谁曾想到,他们却在半路上声东击西,一夜之间便攻破西北柔然的领地。
回到邺都已是寒冬,邺都整整下个数十日的大雪,雪后初睛的时候,他执意将那柄满沾血气的乌黑长剑扔到了城外的离恨崖下,远远地听到长剑落入冰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站在狂风扫起雪沫的悬崖口放声大哭。倘若可以选择,他会选择离开邺都,选择远离这所有的血腥杀戮。可偏偏,他不可以,他是大齐高家的皇嗣。
那一年,柔然亡了国,柔然汗王郁久闾氏一族,灭。
高长恭记得那一个风雪夜是高孝瑜带人寻了来,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冰天雪地里策马寻了她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日暮时分,他才偱着还没来入及被风雪抚平的马蹄雪迹找到了她的踪影。
整整一夜的风雪,整整一路上雪狼在山顶低嚎,那一晚,暴风雪几近将他埋进了雪坑里。
高孝瑜曾歪坐在榻上,眯着眼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问他,她是谁?值得你这样不要命地寻了去?
他记得那个时候的回答是“柔然的一个小宫婢,不堪奴役。”可那个时候年岁尚幼,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譬如她眉目间傲然、凛然不可倾犯的贵气,与那一份王者血脉里的丛容。
他后来方想明白,那名死在他剑下的“九公主”其实只是一名忠君护主的奴婢,而她,才是真正的柔然郁久闾氏的公主,世间仅存的郁久闾氏遗孤。
柔然亡国公主,曾经史官记载的,柔然伴雪而生的祥瑞九公主。
“墨儿,”高长恭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吐出这个名字。
她叫“墨儿”,她的义婢在临死前曾缓缓地转过头去,给了她最后一抹笑靥,他便是在那个时候刺出的剑,剑的冰凉,仿佛在刹那间沾染上她的血液,烫得他掌心生疼。
“墨儿,”她唤她,他又在那一刻抽出了那柄乌黑的长剑,看着血色在残阳的余辉里像盛开的花朵,他不忍去那名义婢的唇角泛起的那一抹笑靥,凄凉,而决绝。
凄凉的,如同剑刃在寒风里的呜咽。
窗外,仿佛明亮了几分。
“四殿下,”待卫宁安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帘外,带着一抹忧虑,整个颀长的身影笼在手中一盏模糊的烛灯光影中,在脚边投下半缕孤单的光影。
“何事?”高长恭定了定神,淡淡地开了口。
“四殿下,夜里下雪了,”宁安掀帘进来,顿了顿,瞥了眼高长恭云淡风轻般的面容,方继续回禀,“徐太守已在外厅等候多时。”
【题外话:以下内容有凑字数之嫌】
此文原名兰陵旧梦,曾是另外一坑,今挖坑重起,旨在更完美地诠释北齐高氏兰陵王风姿惊世的一生。
【历史背景】
北齐天保三年(552年),北齐军西北破柔然,柔然汗国灭亡。时年,高长恭(541-573)十一二岁。
与北齐政权遥相呼应的北方政权是北周(557-581),560年,不足17岁的宇文邕执政北周,是为武帝。
北齐政权与北周政权素来交战已久,高长恭一生参加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其中广为传颂的一次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邙山大战”,为564年,高长恭时任中军将,带一狰狞面具,身穿威风凛凛的铠甲,手握着利刃,仅仅率领五百精骑,奋勇杀入周军重围,势如破竹,一直杀到洛阳城下,解洛阳被困之围。历史上著名的《兰陵入阵曲》也由得来。
“邙山大战”成就了兰陵王的一世英名,也给他带来了致命的危机,他的被赐死,便是因为此战。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于主,祸必降之。
自古真正英雄,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