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我是嗜烟火的,一直觉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药,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妩媚动人。
我和学生读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讨论的时候,仿佛仍可以看见火花纷飞,金阁的上空撒下一大片金沙。他们忽然问我: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海明威,还有其他杰出的文学工作者,为什么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
难道,没有更好的出路吗?
火焰燎人,残烬已冷。
等待回答的片刻里,寂静无声,但,隐约可以听见青春流动的声音。即使是门窗紧闭,我的青春似水,迅速从门窗缝隙流入浓浓夜色。
年轻的他们,如樱花正待盛放,日渐丰妍,听不见世间的警戒。而樱花啊,方才鲜艳华美,瞬息凋零死亡。
于是,就从樱花说起,它总在开得最好时落地成冢,美到极致。艺术家倾心追求的,往往却是虚妄。
“美是脆弱的,无常、苍凉、死亡。”我说,“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你呢?”
“你也在追求美吗?你也常觉得虚妄吗?你也因幻灭而绝望吗?”
二十岁的生命与三十岁的确实有些不同,他们如此勇于设问。
我追求的是和谐。
思想与行为的和谐,人与人相处的和谐,情感与理智的和谐,内在心灵与外界事物的和谐。
和谐就是美,我告诉他们,我追求的是一种和谐状态,因此,必须时时调整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你对生命是乐观的?”
“是的。”我回答。
“对于世界的看法呢?”他们又问。
“你呢?你们呢?”我反问。
而后,微笑地看着他们忽而感性,忽而理性,热烈地争辩。
我看见的是忧欢交错的人间,善良与邪恶分别割据占领的世界。
没过多久,我再次证明了自己的看法。偶然翻阅一本日本小说,里面假设有一颗行星脱离轨道,向地球撞来,大约只剩一个星期地球就会毁灭。消息公布以后,所有的人都严重失序了,没有人去上班或者上学,一切都陷入瘫痪、混乱,抢劫,谋杀,驾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人间如同地狱。
假若,地球只剩一个星期就毁灭,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我向一群更年轻的学生发问,他们的平均年龄不过十六七岁,有一些嘻嘻哈哈哗笑吵嚷,觉得有趣;有一些并不笑闹,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我向他们要答案。
“我会把以前没做好的事,再做一次,一定要做好。”一个男孩说。
“我要向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请求他们的原谅,其实,每一次,我都不是有意的。”女孩说。她的面容有着压抑的悲伤。
“我要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那个羞涩怯弱的男孩说。
“我要去把银行的钱都提出来。”有个活跃的男孩说。其他的人在旁起哄:“你哪里有钱?”嘿,那男孩说:“到时候全部都是我的钱啦。”
“我要和我的亲人、我最深爱的人,紧紧守在一起,共度最后时光。我要告诉他们,我真的好爱他们。”有一些孩子这样说。
一个男孩站起来,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他简洁清楚地说:“作、奸、犯、科。”
孩子们鼓噪起来,笑着叫着,拍桌子鼓掌,为他的言简意赅,为他的坦率直言,更为他说中了一些人心中的想法。
我的心情突然黯淡,甚至觉得哀戚。人,是如此脆弱又卑劣,禁不起一点儿试炼,这样的人间,在行星尚未到来之前,便已自杀自绝,毁灭殆尽了。
然而,想到大多数充满爱和感激的孩子,便又觉得喜悦了,他们内心的爱,是善良的力量源泉,足以与邪恶抗衡。
也达到某一种和谐的状态。
这便是我所存活的人间,绝对的悲观或乐观,都是不适当的,我想。
原先,竟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有些朋友,较熟识以后,忍不住这样说。
不知怎么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我是嗜烟火的,一直觉得史湘云大嚼鹿肉、醉眠芍药,是真正懂得生活的,如此妩媚动人。
十四岁,初次在学校餐厅吃甜不辣;十五岁,在摊子上吃到芋头麦角冰;十六岁,在市场小店吃了第一碗鱿鱼羹米粉……唇舌与这些好滋味的食物首度碰触,总能够留下鲜明的印象与记忆。
二十岁,朋友带我在圆环附近的夜市,吃了黑胡椒铁板牛排。垂吊的灯泡,往来的人车烟尘,肉块在铁板上溅起的热油,调味料浓重的气味。一个摊贩接着一个,蚵仔煎、鳗鱼汤、虱目鱼粥、炒花枝。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划拳喝酒的赤红脸孔,简陋的桌椅板凳,热闹起来的夜晚。
夜市,由于平凡小人物的会聚,有一种独特魅力。白天,即使是卑微的,入夜以后,流窜在市集里,挥霍少量金钱,也会宛如上宾,受到殷勤款待。
初夏,赴台南府城,几个成大的学生邀我去逛夜市,一星期只有两天。这样的邀约,比画展或者音乐会更令人雀跃。我们在熬煮冬瓜茶的炉火前驻足,原来,冬瓜茶是这样煮的。一人捧一杯冰透的传统香甜饮品,混入杂沓的人群。
仿佛走入时光隧道,一盏盏悬挂的灯泡,指示我们走向前。卖蛔虫药、蛇鞭蛇胆的,铁弹珠、射箭场。宾果游戏旁坐了一大圈男男女女,聚精会神,烟抽得凶猛,上空盘旋着一团白雾,拖鞋挂在脚趾上,晃呀晃呀,总不落下来。百无聊赖的白天蓄积的精力,在此倾泻痛快。
一个女人身边放着几个笼子,养着天竺鼠、迷你兔、嗷嗷待哺的乳鸟,我们靠近时,她嚷嚷起来:“五元,只要五元按一次灯,就有机会把小老鼠带回家。”
同行的男孩试了试手气,小灯跳过“兔子”,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十分惋惜地说:“你看,就差一点儿了,好可惜。要不要再试一次?再试试看?”
男孩再试,小灯跳过“白文鸟”,又停止在“糖果”。
哎——呀,女人的痛惜超过我们,好像她是非常希望我们中奖,而我们偏叫她失望。在这种盛情下,每个人都不免上场一试,得了一大把糖果。那女人的耐心和鼓励,在都市中已不多见,她的体贴、善解人意,不肯稍有懈怠,即使只是区区五元钱。比起百货公司、舶来品店的售货员们有意无意表现出的不耐烦和轻蔑,她的温柔敬业,显然是可爱的。
再向前走,铁板牛排、蚵仔煎、鳗鱼汤、虱目鱼粥以及炒花枝。
空气里弥漫着浊重的烟火气味。
人生,如同一场宴飨,善于配料,精于调味,无论待人或待己,都能品尝出特殊滋味。浊下或者清高,华丽或者腐朽,酸甜或者辛辣,总是叫人留恋不舍的,人间烟火。